26.
下了朝,户部,刑部,兵部,礼部,吏部五个尚书和侍郎们并没有离开,而是聚在值房里议事。独独缺了工部尚书孙进和工部的侍郎们。
户部尚书戴文叹道,“那孙尚书乃老师熊尚书的女婿,当初众大臣见他恪尽职守,聪明伶俐,也都提拔他,老师卸任后,也嘱咐学生提点于他,不想此人做了尚书,一味迎合圣意,置黎民百姓的生死而不顾,竟然提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方略来,实在是闻所未闻。”
礼部尚书高岗道,“就算要加赋,也该逐步的来,哪有陡然增加数倍的道理?自古以来,税赋增加必然会激起民愤,百姓能承担的也就骂几句,该交还得交。只是如此的翻倍加赋,实实是把永昌府百姓逼上绝路,那边民素来不服管束,只怕这告示一出,便是永昌府反乱之时,乃取祸之道啊。”
兵部尚书赵珣高声道,“叵耐那孙尚书还是永昌府的人,竟然为了自己的功名,把生养自己的父母土地都给卖了,想来这样的人定然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做了尚书,岂非奸佞在朝,迷惑皇上,祸乱朝纲,如此下去,我大明朝就要乱了呀。”
高岗道,“各位部堂大人,事关天下百姓的生死,大明江山的安稳,我等不可坐视不管,便舍得这身官服,也该联名上书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并弹劾孙进,不可让此等奸佞小人在君王身边为所欲为。”
众大人本是牢骚满腹,对那孙进很是不满,一听说要联名上书,各个心中便怯了几分。有的只是嫉妒孙进迎合圣意,在皇上面前出尽风头,并非真心想着永昌府的百姓。要皇上收回成命,那可是顶着杀头的风险,何止是身上的冠带?
高岗见各位尚书侍郎沉默不语,左顾右盼,心中便凉了下来,叹道,“罢了,罢了,尔等既然有所顾虑,老夫也不强求,明日上朝,老夫拼得一死,也要秉心直言,你们能站出来说句话也好,不说话也罢,只要不助纣为虐便是。”
吏部左侍郎杨挺拱手道,“大人,事关逆鳞,你可要三思啊。”
高岗冷笑道,“老夫在朝为官数十年,也是三朝老臣,一心只为大明江山,黎民百姓,做不得蛇鼠两端的事情来,活也活够了,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难道要等进了棺材去阎王爷那里说去?”
杨挺昂然道,“高大人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学生杨某不才,愿与高大人联名上书。”
高岗从椅子上站起,对杨挺拱手弯腰致礼,杨挺回礼。其他大臣羞着脸退出了值房。高岗拉着杨挺在文案上取了纸笔折子,高岗措辞,杨挺执笔,写好了奏章,属上两人的名字,高岗揣着。然后两个大人一起出了宫门,各自乘轿回府。
第二日朝堂上,宪宗下旨,封孙进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孙进欣然跪谢圣恩。
前列高岗跪下,双手举着奏折高声喊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宪宗高居龙椅,问道,“高爱卿所奏何事啊?”
高岗朗声道,“臣高岗有本弹劾工部尚书孙进,此人狼子野心,不以苍生为念,妄改国策,实乃取祸误国之道,臣恳请皇上收回对永昌府加赋之命,下孙进诏狱治罪。”
孙进怒道,“高大人,你我同殿为官,都是为皇上分忧解难,为朝廷大局作想,孙某忠心皇上,何来取祸误国一说?孙某无愧于心,君父明鉴啊。”
高岗直了直腰板,说道,“孙大人所说大局,便是要戕害一方,造福万方吗?且不说竭泽而渔救不了万方百姓,你可知一方乱了,天下震动,万方百姓各个惶恐,哪里还能安心做得良民?如此加赋便是把百姓往绝路上逼,便是要害我大明朝的根本,便是取乱之道,这政令一下,便是要把我大明朝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孙进道,“一派胡言,哪里就要乱了?那永昌府调遣去重兵镇压着,哪个不怕死的刁民敢乱来?”
高岗哼了一声,“孙大人都说那永昌府的百姓是刁民了,你莫非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你莫不是刁民所生?刁民难道还能生出忠孝的儿子来?”
孙进听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鼓着眼睛怒视着高岗。朝堂其他大臣窃笑不已。
宪宗听他们在朝堂上吵个不休,厉声喝道,“够啦,都是官居一品的重臣,成何体统?”
高岗只好闭口。孙进连忙跪下,垂泪道,“陛下,臣忠心为国,绝无私心啊,请陛下为臣做主。”说罢,跪伏地上哀哀抽泣。
宪宗示意太监去取了高岗的奏章,翻开读了,见上边还有吏部左侍郎杨挺的名字,心中很是不悦,沉默半晌,开口说道,“万方一体,生生不息。一个人若是身体得了病,便该好好医治,否则贻误了时辰,待病毒遍体,便没得医救,害了一体之身。那永昌府看着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却是我大明朝的毒瘤,毒瘤不剜去,迟早害的还是我大明朝。高大人饱读诗书,也该读读医书,要懂得剜毒疗伤之术。剜去的只是一块烂肉,却存活了身体。朕不是看重永昌府的财富,圣人言君不与民争利的道理朕比谁都懂得。朕并没有心要害那一方,天下万方子民都是朕的子民,朕一视同仁,没有偏私。只是该打骂的时候也要打骂,不能溺爱害了他们。他们若是服软,也都能不挨打挨骂,若还胆大妄为,只能打杀了去,那也只是教训一小部分罢了。朕相信,天下的子民多数都是听话的,不听话的毕竟是少数。”
高岗听了,心冷飕飕的,慌忙拜道,“皇上啊,人心叵测,可不能偏听偏信,圣上仁慈爱民,只是那些下边的官兵并不能体察圣意,此令一出,便会有人耀武扬威,以朝廷的名义欺压百姓,百姓不堪重赋,必然要反的呀。”
宪宗怒道,“高尚书,朕念你是三朝老臣,勤勉国事多年,如今也是耄耋之年了,你便致仕卸任去吧,朕不与你计较便是。杨挺可在?”
群臣中杨挺昂然出列,跪拜道,“陛下,吏部侍郎杨挺叩拜。”
宪宗怒喝一声,“杨挺,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吏部副堂官,正值青壮,也该是个伶俐的人,如何跟着一起犯糊涂?竟敢联名抗旨!来人,即刻去了他冠带,庭杖二十。”
殿堂外,两个锦衣卫快速冲进来,拉着杨挺出了殿门,几下扒了他的官服,翻在殿外地板上,另两个锦衣卫抡起大棍子便打。
杨挺强忍疼痛,不哼一声。只听得棍子噼里啪啦的落下,高岗心中暗暗叫苦,为杨挺捏了一把汗,就盼着他喊出声儿来。宪宗本是心软的人,听到他叫喊,必然会饶了他。里边宪宗只听到棍子声,却听不到杨挺的叫喊声,心中更怒,道,“这厮还不悔改,多打二十!”
那执棍的锦衣卫听音辨色,知道皇帝怒了,于是下了狠手往死里打,打到三十下,杨挺已经血肉模糊,断了气。那锦衣卫却不停手,狠狠打完四十棍,见他已然挺了,去探他气息,已经没了呼吸,转身跪拜殿外回禀道,“陛下,杨挺已经伏法。”
宪宗心中一惊,有些懊悔,不想那杨挺如此不经打,叹道,“罢了,朕本无心杀他,想着教训教训便是,只怪他身子骨太弱。让人送回杨府,好生安葬。”他哪里知道那锦衣卫手中的棍子轻起来如隔靴搔痒,重起来就算钢筋铁骨的汉子也经不住十棍。
众大臣见宪宗当朝打死了杨挺,无不骇然胆颤,哪里还敢出声。高岗转身见杨挺直挺挺的躺在殿外,嚎啕大哭起来。
宪宗无趣,起身退朝,众大臣跪拜山呼万岁,恭送皇上。
皇上走后,众大臣快步出了殿堂,急急的离开。那孙进洋洋得意的看着高岗,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高岗起身,见锦衣卫抬着杨挺的尸体往宫外走,顾不得年迈,一瘸一拐的跟了过去,一边哭喊着杨挺的名字,一边高喊道,“你们小心些啊,他可是忠臣啊,天杀忠臣啊……”
锦衣卫毫不理会,粗鲁的抬着尸体出了紫禁城,把尸体狠狠摔在城门边,转身离开。
后边高岗跟上,扑倒在杨挺身上,哭喊道,“是我害了你啊,是我错了……”
两府等候在外边的家人管家见了,无不惊慌失措。高府的人拉起高岗,高岗哭昏过去。杨府的人哭着慌着把杨挺的尸体抬上轿子,哭哭啼啼的往回走。
是夜,高岗愤恨难平,愧疚让杨挺在奏章上署名,害了一个赤烈男儿的性命,自己一把老骨头却在苟延残喘。高岗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天灭忠良”四个字,又哭了一场,绝望至极,生无可恋,寻了根长绳,在书房里悬梁自尽。
锦衣卫监狱里,杨善之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知道三司核审都是奉旨办差,他的老家定然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家人也无一幸免,多年来积攒的财富如今却成了自己贪污受贿的铁证,他根本看不到希望,不存一丝侥幸,无非是坐以待毙罢了。而今被百般折磨,头发被扯落了大半,牙齿被打掉光,手指脚趾都露出骨头来,膝盖骨已经被打碎,手臂根本没有知觉,比那待宰的猪羊都不如,生不如死,一心只求速死。他不缺自杀的勇气,人在绝望中看到“死亡”比看到“生”还亲切些,因为“生”已经遥不可及,“死”却飘荡在眼前,露出狰狞诡异的面容。只是自己连自杀的力气和工具都不会有了,无法触及死神的衣袖,只能瘫倒在牢房里等待别人处死自己。他的身体已经麻木没有知觉,只气恼的是居然自己的意识还很清醒。这就是诏狱最可怕之处,那些如魔鬼一般的狱吏能巧妙的让一个人清醒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和绝望。这里便是地狱,生不如死的地狱。
当汪直出现在牢房里的时候,他不感到意外,他知道一个胜利者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对手狼狈不堪的扑倒在自己的面前。显然,汪直是那个胜利者,他是来享受他的胜利。
汪直居然带来了一瓶酒,和一个酒杯。显然这酒是带给自己的,因为没有人喜欢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喝酒,除了死囚。杨善之热切的希望那是一杯毒酒,一杯可以让自己解脱的毒酒。但他失望了,当汪直倒满一杯酒递在他嘴唇边,他的眼睛里几乎充满了感激,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他并没感到身体有任何异样,反而一股暖流冲荡在腹中,让他有了些气力。他失望的看着汪直。
汪直明白他的意思,冷冷说道,“咱家当然知道,就算现在给你一杯琼浆玉液,也比不上一杯毒酒。在这里呆着的人,最想要的就是一杯毒酒。生不如死的滋味,在这里最能体会。给你酒喝,是因为酒能很快恢复你一些气力,可以跟我对话,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说。”
杨善之呆呆的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汪直道,“你恨我反复无常,是个小人。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如我这般没根的人,连做小人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只是一群狗奴才,围着皇上活着的奴才,离开皇上,我们什么都不是。”
杨善之终于有了些力气开口说话,只是嘴巴里一颗牙齿也没,说起话来呓语般不清不楚,“悔不当初杀了你。”
汪直冷笑道,“当初我便说过,杀了我是上策。而你却认为是下策,对咱家这样的人还心存侥幸。你却不听啊。你们这些文官,道貌岸然,做事根本没有决断,优柔寡断般,最后害的还是自己。”
杨善之道,“公公前来,无非是要看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开心,如今你的虚荣心满足了,还是快快离开吧,别脏了公公的衣裳。”
汪直站起身来,把外边的狱吏支走,在牢房里来回踱了几步,看着那微微亮的油灯,取过一根带血的竹签,把那灯芯挑了挑,油灯亮了一些。
汪直背对着杨善之,说道,“你真的以为皇上治你的罪是因为你贪污受贿?你若如此想,便实在太幼稚了。”
杨善之怔住,抬头看着汪直,问,“公公何意?莫不是怪我放走了王家人?我给你说得很清楚,我留不住他们。”
汪直呵呵笑道,“你还是没想明白。”
杨善之怔在地上,一脸迷茫。
汪直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杨善之,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上耳目遍布天下,你以为你和王平做的那些事情,皇上不清楚吗?”
杨善之道,“是,我与王平官商勾结,坐收红利,我伏法认罪。”
汪直道,“杨大人还在避重就轻啊,难道自己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这样忘了?”
杨善之道,“罪臣无非是贪多了银子,从来没有做过大逆不道的事情,并没鱼肉百姓。公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汪直怒道,“临死还嘴硬,我提醒你一下,潜龙棺。”
杨善之听到“潜龙棺”三个字,魂儿都吓得出窍一般。
汪直道,“看来杨大人是想起来了。”
杨善之自然知道那“潜龙棺”被他秘密送回河北老家,装殓了父亲的尸体下葬,他自认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些年也没漏一丝风声,哪曾想到会从一个皇上身边的內侍太监嘴里说出“潜龙棺”。
那潜龙棺本是永昌府棺材匠铁皮打造的一口上好金丝楠木棺材,不想夜里两条飞龙飞入棺材木纹里,栩栩如生,王平把那棺材拉去了红白两家后人决斗的现场,让杨知府见了,便起了私心,要想占为己有。
棺木雕制龙纹,只有皇帝和皇子嫡系专用,连皇亲国戚,亲王都不能越制享用。更不要说那“潜龙棺”乃飞龙入棺的奇货。他存了这点私心,也是奢望后代子孙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不想如今却泄了秘。这汪直知道了,那皇上定然知道了。想到这一层,杨善之才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过根本不可饶恕,和那贪污比起来,这才是要命的大罪,是灭门的逆罪。
杨善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自己输得非常的彻底,因为自己一念之差,一家大小男女老少都因为“潜龙棺”而即将被连根拔起。没有任何帝王家会容忍别人的痴心妄想,那是动摇帝王权势的欲望。贪恋一起,便是罪孽。他根本罪无可赦。但他无法想到的是,这样的事情是如何被泄密的,莫非真的是皇帝乃天神庇护,无所不知?
汪直呵呵笑道,“杨大人啊,莫非你真的以为那潜龙棺装着你父亲的尸体安葬在你家祖坟里?放心,我们不会去挖你父亲的坟,因为我知道那潜龙棺根本没运到你河北老家。”
杨善之听了,更是一惊,拿眼看着汪直。
汪直道,“我告诉你实情吧,那潜龙棺在你运送的路上已经被王平掉了包,回到了王平手里。王平死后,被安葬在潜龙棺里,天现异象,两条飞龙冲天去了,还带着王平和肖战的魂儿一起去了。这个世上便再没了潜龙棺。”
杨善之问道,“公公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汪直冷笑道,“其实我本没必要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你救过咱家一命,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上路,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杨善之道,“如此,罪臣便谢主隆恩,让罪臣死个明白。”
汪直道,“我大明朝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你那永昌府虽然偏远,也有我们的密探。我们从江南得到‘潜龙棺’的消息后,便加派密探前往永昌府查寻‘潜龙棺’下落,而其中一个密探刚好进过藏潜龙棺的洞穴,本想飞报朝廷,不曾想那山当时就塌陷了,眼看着飞龙冲天而去,做了个见证。而我们的人从旁人那里也得到确认,飞龙冲天是真的。”
杨善之惊问道,“如何‘潜龙棺’的消息是从江南得知?”
汪直道,“杨大人可还记得自己的师爷?”
杨善之“啊”的叫了一声,“是他,邵东方,他居然出卖了我,这千刀万剐的奴才,枉我视他为知己,却出卖了我!他定然发现了我装运的是‘潜龙棺’,便伙同王平换了去,却瞒得我好苦。难怪他替我送了孝便要告老还乡去。我瞎了眼啊,把个白眼狼做了知己,我从未亏待过他,他居然背叛我!”
汪直冷笑道,“杨大人啊,你既然把他当做知己,如何运送的时候还要瞒着他?想来你还是和他隔着肚皮的。那邵东方回到江南快活了多年,终于在酒楼喝酒大醉,说漏了嘴,被我们江南的密探无意中听到,本想抓捕拷问,不想那邵东方当天夜里就死在了床上,死得如寿终正寝一般。天下事就有这么巧,那邵东方守口如瓶多年,却在死前借酒醉说了实情,却正好被我们的密探听到。如此看来,老天只是借他的嘴向皇上通风报信。此乃天佑大明!皇上得到消息,即刻派人去永昌府查实,可惜晚了,飞龙去了,还背着王平和他手下的魂儿去了。所以,皇上定要灭了王家,因为飞龙背的居然是一个江湖匹夫,简直是要逆天了!这才是皇上派我去永昌府的真实原因。如今,皇上要对永昌府一方进行铁血镇压,无非也是忌惮王家的存在壮大,根基牢固,会对我大明朝造成威胁。为这事儿,两个朝堂大臣一个一品,一个三品都搭上了性命,却糊里糊涂并不知为什么死的,实在是可怜啊。”
杨善之终于明白了“潜龙棺”最后的归宿,他本就疑心南山上飞龙冲天的传说不是谣言,而今看来,只是自己太蠢。
杨善之想明白了所有关节,哈哈大笑数声,口吐鲜血,扑倒地上。汪直见他倒地上不再动弹,去探他鼻息,已经死了,不由叹道,“痴念一生,万劫不复,杨大人,这样死了,也算是皇上对你的仁慈,你那亿万家财却买不来一口棺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