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海风带来的咸湿水汽早已经磨损殆尽。
一块金黄色的麦田里,一个穿着麻布袍,带着斗笠,将近知天命年纪的老汉,正弯着腰,用左手搂住麦子,右手握着镰刀,朝右后方割拉。
旁边的一块块麦田里也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弯腰劳作。
壮小伙子大都采取跟老汉一样的走镰法割麦,可也有不少勤劳的村妇也在一边帮忙。
她们没有青壮的体力,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聪明的她们就搬来随胡人传进来的小马扎,坐着割麦,这就叫围镰法。
老人渐渐体力不支,也不得不学着那些农妇,换成围镰法割麦。
旁边有几个青年看不得老人辛苦,一个将他拉到田垄上坐下,递上一壶水,让他先休息。
几个人一齐动手,等割的差不多了,就地取材,用麦条扭腰子,弄成一捆捆,堆在架子车上。几个人搀扶着老汉,拉着车到摊场上,再将麦秆均匀摊在场面上,等待麦子暴晒过,然后再把麦秆翻转。
偌大的摊场上,一户户人家各自划定区域,铺麦秆的,翻麦秆的,在一旁等待麦子晒好的。
大家都看着这一地麦子,乐得很。
大丰收啊,大家下半年不用挨饿了。
有想得远的,已经在考虑秋天在种些大豆,这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
“你听到了吗?好像是海浪的声音。”一个农夫有些惊疑不定的四顾环视。
“大哥是不是想太多,这离海边少说也有四十里,咋可能有海浪声?”另一个低头用工具翻麦秆的年纪偏小的农夫头都没抬就反驳道。
老汉却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事。灰仙搬家,农户养的鸡鸭犬彘都焦躁不安,甚至有冲破自家栅栏,引发部分农户被迫放下工作,先去抓它们。
学习过《三统历》的他意识到,或许有大灾难发生。
老人正要起身呼喊大家,却看到一些人脸色突变,他回过头,却见四丈高的水线倾泻过来,想要奔跑,却没了力气。
他身边两个青年倒是反应及时,一人一边,架起老人就跑。
但只是转身跑了一里都不到,就被混杂着泥土树木甚至人的海水淹没。
老人双手拼命划动,想要回到水面之上,可一根卷过来的枝丫插进他的肩膀,鲜血随之流淌,体力迅速流失,他只能大声嘶吼,可水很快灌进喉咙,剧烈的咳嗽之后,老人渐渐脸色变得酱红,不再动作,只是随着水流波动而前进。
隗烨此时就在海浪上面的一条小舟上,随时可以倾覆,他只能仅仅抓住船上的一切可以抓的东西,听天由命。
此时的海水已经裹挟了大量的杂物,水质已经不再清澈,可他那双探出的眼睛偏偏可以看到水下老人的那双睁的大大的眼睛,看他嘴巴拼命想要传达的话语“救救我”。
隗烨啥也做不了,他只能痛哭流涕,拼命说“对不起!对不起.....”
终于一根粗大的树木席卷而来,将隗烨所乘的小舟撞翻,隗烨脑袋跟船檐狠狠磕了一下,跌进水里,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恍惚间他看见了很多人,有郑玄,就是那么面色灰白地盯着他;有刘勰、王猛、关宁等人,纷纷斥责他为什么不救老师;看见这一世的父亲那模糊的背影,在叫他跟他走....
隗烨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直至陷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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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烨从榻上惊醒,摸摸额头,尽是冷汗。
而旁边本应该在侧榻上酣睡的萧慧娘竟然已经起身,就如同她已经提前预料到。
“现在是何时了?”隗烨一边接过萧慧娘递过来的毛巾擦拭额头,一边问道。
“五更(3点至5点)已过,已经是卯时五刻(6:15)了。”萧慧娘看了眼漏刻,边回答边从隗烨手上接过毛巾浸湿后重新拧干挂起。
“这样的噩梦已经持续一旬了,既然起身了,那便不睡了,先打会拳吧。”
隗烨自言自语般,在萧慧娘服侍下穿好粗麻衰服,来到茅草房前的空地上,打起了拳。
若是有行家在这,必然感叹,与后世的四季拳、八段锦以及太极拳都有些似是而非的地方,但又不完全相同。
隗烨自然不会四季拳、八段锦等等,但万世轮回之下,其拳法也已然是大宗师境界,换一个高武世界,可能都已经白日飞升。
其自创的拳法,每一世叫法都不同,因为每一世隗烨都会将新的感悟融汇进去。
这一世叫觉梦拳。
这是看了庄子齐物篇有感而发,庄子认为死为大觉,而生为大梦,而万世轮回之余隗烨何尝不像是永恒的梦呢?
“你这里发力不对,手臂在直点。”
“要天人合一,闭上眼,要用你的心,你的毫毛去感受。”
.....
隗烨每天都会打拳半个时辰,风雨无阻。
但自己一个人打,未免寂寞,便拉了几个弟弟一起。
原先这几个懒虫还不肯,可父亲去世后,他们习武之心倒是高涨不少。可最近隗烨穿梭于病营之中,害怕感染上他们,便让他们不要过来,自己练练。
而接替他们的,变成了萧慧娘。
萧慧娘毕竟是一个弱质女流,虽说吃了不少苦,干活也算得力,但打拳一开始还是比较吃力的。
但萧慧娘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而且迫切的想要跟上眼前这个男人,所以咬牙坚持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二个月了。
隗烨也乐得看这个坚韧到以至于有些倔强的及笄少女汗流浃背,非但没有降低标准,反而时时要求她动作到位,一不对就会指正。
看到她出糗,有时还会哈哈大笑,着实惹人羞恼。
萧慧娘这时才发现,眼前的大少爷除了一颗济世为民的仁心,还有一颗戏谑弄人的“童心”。
她也曾问他,何为觉梦?他也不讲解,只是翻出一捆竹简,让她自己去研读,还口口声声说,道是要自己去感悟的,别人讲的再好,不过是蜻蜓点水,记不到心里去。
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少爷,只是让人心疼的是,担忧已经令他好多天没有展露笑颜了。
萧慧娘有时也会拿庄子丧妻鼓盆而歌劝他。
隗烨却摇了摇头,叹息说道:“人对待圣贤之作,总是会曲解其意,而不窥其全文。庄子在其妻刚去世时,也是很伤心的。只是庄子的觉悟是很高的,他认为万物为一,人的生死就跟四季轮换一般,只是天地循环的一部分,所以他停止哭泣。但这何尝不是庄子在安慰自己。庄子眼中真正的圣人是不知道却能一言一行皆是道。换言之,得道逍遥如庄子,也做不到身心合乎于道,未曾真正勘破生离死别啊。道理上的理解跟心里上顺乎自然的感受相悖,虽然可以通过理智来纠正心里的偏失,但那何尝不是另一种掩耳盗铃啊。”
“有些人总认为看破世事的人,就应该是漠视一切的人,却不知道他们离大道相隔之远连鹏鸟都不能企及啊。”
“被道理驱动的人便如同牵线木偶,只有言行先乎于心而合于道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而我等凡人,若能做到虽明道亦循心,那也算超乎一众庸碌蠢材远矣。”
“你所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通晓呢,只是内心依旧担忧,我又何必非要纠正它呢,毕竟,这又有什么过错呢!”
萧慧娘不知道真正的圣人如何模样,但她隐隐觉得,眼前的男人恐怕已经近乎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