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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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休息一夜之后,隗烨身体就恢复了大半,只能说年轻真好。
但终归较之平常,还是有些脸色发白,于是破天荒的还擦了点粉以作掩饰。
他不想有人担心,不论是担心他,还是担心自己。
这种时候,人心总归是不能乱的。
在病营入口,隗烨又碰到了每日准时到达的安慧卿安道全父子,于是,例行问好。
安家父子俩也匆匆回礼,便进门了,显然并不愿在这种礼节上花费太多的精力。
这些天每日早出晚归,不但工作量大,而且专业也不对口。真当中医不分科的,神医就得啥都会,尤其还是这种在古代致死率极高的瘟疫,他们安家父子委实研究不深。
生理上的疲劳累积加上精神上的时刻紧绷,双重折磨之下,任谁都会神经衰弱,对于一些繁文缛节也就粗疏了。
若是平常,或许安慧卿可以发现隗烨化妆后的病容,关心几句,彰显一下成熟社会人的人情世故。
但如今,他真的不在乎,看看吧,附近那快白地,原先可是一片小树林,现在树木都被砍了,用来烧尸体了。
死的可不止是病人,还有曾经的医生,曾经的帮护。
大家的心里压力都很大,也就只能管好自己,顶多再顾忌一下亲朋。
不是没人奔溃,也不是没人逃跑,心里打退堂鼓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谁都会想,我如果染病了咋办?如果病死了咋办?这骨头都烧成灰了,会不会灰飞烟灭?我的亲眷谁来照顾?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我怎么可能不怕死呢?
可郡兵就守在外面,擅自逃跑,也是死。
不过是用死亡的恐惧压下死亡的恐惧罢了。
安家父子已经进了门,隗烨却看向那块白地。
白地上是黑色的灰以及烈火也烧不尽的骨头渣子。整整一片,就只是黑与白。
有人蹲在那里,也是白色的丧服衬着黑色的毛发,默默收集着不知谁的骨灰,聊以自慰。
偶尔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默默流泪,有人跪伏于地,以头抢地。
咚咚咚,敲在谁的心里,敲在磕头者心里。
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失去了妻子儿女,有人成为寡妇,更有人只剩下一二至交好友来给他送行。
还有更多的只剩下这一片黑白的斑驳,待到来年,化为肥沃的土壤。
这些人大概不会感谢隗烨、安慧卿等人吧!只会想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他们,他们不想死啊!
医生是神圣的,因为他能救你性命。医生也是悲哀的,因为他救不了你的性命,于是被亲属的谩骂怨毒包裹,被自己的自责折磨。
有人说,医生应该麻木不仁,毕竟医生也只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工作。
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风凉话,因为没落到自己头上而已。生命之重岂是如此容易就能卸下的,逝者最后的眼神怎能忘怀。
所以啊,医生只能不断学习进步,将成果交给后人继承,一代代,直到可以百病全销,让遗憾不再发生,用那一个个被拯救的性命稍稍弥补,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早春的阳光,投射在隗烨的脸庞,往常悲天悯人的心肠,这一刻却是铁石心肠。
真是吵闹啊!
看到他们,就想起在少年时就经常不见的父亲,想起填充了父亲身份,亦师亦父的郑玄,想起了那些曾今陪伴过他的人,都去了。
一个盘旋在世界上的幽灵,被不断地在一个个世界轮回,生老病死,没有人比他更懂离别的悲伤。
那是如此之痛,以至于只能故意将他埋在心底尘封,可每次莫名想起,却依旧刻骨铭心。
时间磨平不了伤痕,只能让你自以为忘记,自以为放下。
他们怨恨也罢,痛苦也罢,隗烨却只担心师父的安危如何。一切的声响,一切的繁琐,他有的只是厌烦而已。
他也终归也只是一个俗人,到了自身,也就只顾得自己了。
你爱我,我爱你,但终归是借别人的心爱自己。
就像隗烨不知道“黑”土地上人们的悲痛,“黑”土地上人们又何尝知道隗烨内心彷徨却又只能强撑的苦闷。
大家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走路,却一点不担心会撞到人,多可笑啊!
隗烨还是走进了这个被某个豪强贡献出来的的闲置许久的庄园改造而成的大病营,而医生和帮护都已经开始行动。
隗烨也开始例行步骤,从帮护手里接过一条被反复蒸煮过的纱布遮住口鼻,开始再次穿插在自己被分配到的病患间,根据病人的病况修改用药量,有些还需要针灸熏炙这些辅助手段辅助治疗。
忙到午时快未时时候,隗烨才停下来,接过帮佣煮好的饭食补充体力。
饭食是一大碗大米饭搭配的一碟炒菘加小碗蒸蛋,在古代不错了,当然其他人没这么丰盛,只是一碗饭,顶多像安慧卿这样的名医可以加点菘菜酱菜。
古代其实由于生产力有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两餐制,第一餐叫大食,大概是辰时(早上八九点)开吃,然后就要扛到申时(下午四五点),吃小食。大小食很好理解,大食要抗一天,吃得多,古代吃完小食,基本就休息了,所以也就稍微对付一下。
现在中午那顿属于加餐,就这粮食都是当地几个士族豪强一起捐献的,不然哪有。
就这还是看在隗氏的面子上,毕竟医生领头的就是隗烨。
大家其实也都念着隗大少爷的好,但天天如此严肃的工作场合,大家都渐渐减少了非必要的言语,点头示意成了最常见的交流方式。
隗烨在吃完饭后,又看了几个病人,对几个病情恢复差不多的病人准许了出院。
一是资源有限,这么多人挤在这,每天光是吃喝就是一大笔开支,能省则省。二是,病人也想赶紧出去。
齐鲁大地虽然也种稻子,但主要种的还是小麦,而且是冬小麦。
四月底到五月正是收割的时节,最缺壮劳力的时候,没人的时候,那就必须老少甚至妇孺齐上阵。而且这小麦不及时收割,籽粒脱落就减产了,更别提遇上阴雨天气发霉的问题,谁都损失不起。
所以只要身体确实恢复得可以劳作,他都批了。人家接下来一家子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光治病,其他都不考虑了。
甚至他还让他们先收拾行李,待会他们一起走,他有驴车,可以送送他们。
前文说了,隗烨在乡三老、乡啬夫相继病倒后,被迫揽上了农业收割的大事。
大吗?农业国家,农事无小事,一亩三分地不就是古代皇帝为了显示自己对农业的重视每年春耕时节会挑选某天率领百官耕地,亲自耕田。当然皇帝只是意思一下,这个田地平常自然有他人管理。
带着三个乡的四个病患,一路前行,每过一处,他都要跟当地的亭长了解一下当地收割情况如何了。
像一些受疫情影响严重的地方,更是免不了像一些劳动力富余的乡亭借人,期间一些利益分配的扯皮事,更是难免。
真烦啊,又不得不做。
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