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山路上,十余骑者奔驰而过。
石子被马蹄溅起,从一侧的山崖下滚落下去,落入深不见底的急流中。
骑者们行色匆匆,并没有因为道路险峻而放慢脚步。
他们昼夜兼程赶往西羌,为首者正是从长安赶来的陵安君。
他手中握着舅父的一封信,这封信辗转数次,才送抵他的手中。
信中的消息已经整整晚到十天,不祥之感在他心中盘旋不散。
山路艰险,岔道众多,极易迷路,多年来罕有外人至此。
进入山谷,道路更加复杂,大雪封路,他不得不绕道而行。
陵安君心中焦急,催着马快行,众人跟随着他,纵马跨过一条条冰冷的溪流,来到一处岩壁。
一条隐藏的道路从这里通向昌溪源——人们在这里生活已经有四百余年了。
一进入秘道,那种不祥之感突然又一次涌上心来,很快得到了印证:秘道内一片凌乱,仿佛曾有打斗发生,岩壁上到处留着深黑色的印迹。
一个随从靠近岩壁,轻轻地嗅了嗅。
“君暠,是血迹。”
陵安君不再犹豫,率众急入昌溪源。
昌溪源内一片惨淡,房屋尽被大火烧毁,屠杀似乎在瞬间发生,
死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倒在田间屋前,死状惨不忍睹。
黑色的血迹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气味中唯有死一般的沉寂。
昔日美丽如画的昌溪源已经被毁于一旦。
十六匹马载着它们的主人在寒风中伫立。
死者中有许多人是他们熟识的朋友,一些人甚至是至亲。
面对眼前的一幕,悲伤之情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转过头,看着陵安君。
这位年轻的族长,脸上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他想起了那个古老的预言,难道预言就要应验了吗?
他们在低洼处埋葬死者,清点了数目,最后的数字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昌溪源几乎没有生还之人。
只有一人例外,他们没有找到这个人的遗体。
那个男孩还活着。
……
他寻找了许多年,从一个地方追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商队查到另一个商队。
那些年战乱不断,西域各国易主频繁,线索屡屡中断。
克尔比木收留了那个孩子,但是,孩子后来离开大宛,躲到莎车去了。
“那孩子杀了我兄弟。”克尔比木低声说道,他至今害怕,“他杀了我兄弟……他是个魔鬼。”克尔比木心里藏着一个从未向人提及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他许多年保持沉默。
面对利刃,克尔比木颤着声音说出了秘密。
他眼睛里流露着恐惧,可怜巴巴。
他当年赚了不少钱,如今只有悄悄地躲起来,唯恐别人知晓他的踪迹。
那人听了这话,突然变得有些异常。
他一直看着克尔比木,眼前的老人没有撒谎。
“不可与人提及此事!”他离开前命令道。
其实克尔比木就没有打算告诉别人,他恨不得这些事不要发生,他还可以安安心心地赚他的钱。
……
司马迁隐约听说了巫蛊的事。
这种事情可真可假,陛下越是信奉鬼神,这事就闹得越厉害。
不过,陛下希望长生不老,这事劝不得。
眼下还有一事让他烦心。
景华殿失窃的事无人再提,但玉版还在他这里。
陵安君临别时嘱咐他或是销毁玉版,或是藏之深山,但他却着实舍不得。
玉版夏帝之说,其中大有文章,竟深深地将他吸引。
他把玉版藏在家中,时不时取出研看。
这一日,他又在琢磨玉版,突然间,想起了一人。
“怎么偏忘了他!”司马迁一拍脑门,跳了起来,连声叫人备车。
司马迁所想到的人姓程。
原来,自古史官均为世袭,周王史官主要有两家,一家为司马氏,另一家姓程。
入汉以来,程家人已经不再任史官了。
这一代的程氏传人已经六十余岁,自号柏桑子,本着大隐于市的原则,正在长安居住。
柏桑子善养花木,长安豪门富户但凡遇到园林花木不茂,便会派人请了他去。
他只需稍稍摆弄,不久就会花开叶盛。
别人只当他是个有些才情的老花翁,很少有人知道他竟是三代史官的后人。
这日午后,老头正和人一起在庭中饮酒赏落叶。
司马迁下车进门,一看与柏桑子坐在一起的那人,便笑了。原来又是个熟人。
“壶遂兄怎么有这般的闲情?”他笑道。
那人自号壶遂,虽在朝中,却也是个隐士般的人物。
柏桑子虽然不再修史,但与司马家向来交好,立刻唤人取了杯盏,做些小菜,三人吃喝畅快,相谈甚欢。
“御锋何人?”司马迁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柏桑子一听御锋二字,立刻坐直了身体,挥手将下人打发出去,才道:“噤声!你从何处听得这个名字?”
司马迁见他神色慎重,倒与陵安君的反应十分相似,便知柏桑子知晓些情况。
他素来了解柏桑子与壶遂,也不隐瞒,便将玉版与陵安君之事说了。
“原来如此。你若说他,这事便好明白了。”柏桑子长嘘了口气。
“此话怎解?”司马迁问道。
“夏帝太康曾娶有扈氏女为妻。此女十分貌美,深得帝太康宠爱。想当年夏帝启建立夏朝之际,曾与有扈氏决战于甘。帝启作《甘誓》,灭有扈氏于甘。两家原是死敌。”
“此女宠冠夏宫,自然遭人嫉恨。她在宫中郁郁寡欢,日夜啼泣。帝太康怜惜她,便问其缘由。女子便说,她膝下无子,日后必为众妃欺凌。”
“她素知无有之乡,藏天下之灵药。愿意亲自前往,为帝索不死之药。太康帝听后,自然大为欣喜,便派人与女子一同前往。其中,便有巧匠御锋,他奉命为帝太康以玉版记无有之盛景。”
“数年后,只有御锋一人返回,带回玉版十二幅,名为异景。但那女子却再也没有踪影。数月后,太康失国。”
“那女子去了何处?”壶遂问道。
“除了太康帝,大概是无人知晓了。”
“既然这玉版中藏有不老之术,为何却又被置之偏殿,最后竟无人知晓?”司马迁还是不解。
“有人说,异景之像,喻天下非夏之天下。你若把异景示人,便是有了谋逆之心。你且想想,商
汤、周武,甚至当今之刘氏,凭何物以临天下?天下何以是一家的?异景所示,便是这天下正统的继承者。我看,你还是听听陵安君的劝告,将那异景毁去,可图一生的平安。”
“天下以德得之,难道还会因为子虚乌有的异景而易主吗?”司马迁推崇孔子,听了柏桑子的话,便有些不悦。
“何为德?今上征伐无度,劳民伤财,何德之有?再者,天下有德之人,岂止一人?我看子长怎么不通道理了。”
他这么一说,司马迁无言以对。
三人又喝了几杯,只谈些赋歌趣闻,不再提及异景之事。
回到家中,司马迁有些魂不守舍。
想到陵安君与柏桑子之语,他真是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