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容中有一股邪恶不可隐藏。
他仿佛看见了陵安君,透过渐渐从水面升起的雾气,一种冰冷的东西渗入陵安君的身体,几乎要将其中的生命掏个干净。
眼前的一切暗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陵安君看见一样东西递给了他,好像是一个装水的皮囊。
他感到自己正在把皮囊举到嘴边,一股血腥之气一下窜了上来。
别喝,他心中大叫。
但是,手却不听使唤,热腾腾的血顺着喉管滑入胃部。
这一刻,疼痛似乎已经消失,浑身充满着愉悦舒畅之感。
模模糊糊中,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他身上蔓延。
这是当噩梦成为现实时,悔恨交织的恐慌;这是当大错铸成之时,无可挽救的绝望。
恐慌与绝望将他拖向黑暗。
这时,他听见了女子的惊叫声。
他转过身去。
他看见了那个倚在石上的女子。
怎么会是她?陵安君心中一痛,正想开口说话。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抛起,彻底地扔在黑暗之中。
他似乎落在了水中,波浪击打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但是,黑暗中有一种东西像游丝一般附在他的身上。
他想喝一些血,一些新鲜的人血。
陵安君挣扎着撑起身体,命令道:“再取些药来。”
孟方和高放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犹豫不定。
刚才陵安君饮完药后立刻吐血不止,如今再上此药,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二人不敢擅自决定,都拿眼睛去看蒹儿。
蒹儿心疼陵安君如此痛苫,心乱如麻,哪里拿得了主意。
“你们还等什么?”陵安君喘着气,奋力喝道。
孟方、高放不敢违抗,只得又去取药。
林野见陵安君情势凶险,不由得走近了一步。
陵安君似平察觉他的到来,呼唤他走近一些。
“林兄,你的剑呢?”陵安君低声问道,
林野从腰间取下佩剑,拿在手中。
“请拔剑。”陵安君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是大惑不解。
难道陵安君如此病重,还有心思欣赏宝剑吗?
蒹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冲林野点了点头。
林野依言将剑拔出,屋内冷洌之气顿生。
众人不由得夸了声“好剑”。
随着梦境而来的黑暗在剑气的驱赶下,退了回去。
陵安君服了药,吐血也终于慢慢地止住了。
众人虽然不解就里,但都觉得似乎和这柄黑色的剑有些关系。
“林兄。”过了一会儿,陵安君虚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今夜有劳你持剑为我守上一宿。”他身体疲惫,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野听了,便跪坐在榻前的席上,将长云剑横握膝上,如此一直坐到天明。
晨光微现之时,陵安君的脉相平静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陵安君缠绵病榻,这一场病竟然拖了足足有一个多月。
只要一入夜,他的病情就会加剧,疼痛呕血已经成每天经的事。
睡梦中,他偶尔会看到草原和阳光,看到那个陌生的青年和那个忧伤的女孩;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黑暗中勉强挣扎。
渐渐的,他可以区分自和黑暗中另一个迷茫的身影。
黑色的浓雾将梦境中两个灵魂隔开,但他们分别知道对方的存在。
陵安君可以肯定,那个身影才是梦的主人。
但让他琢磨不透的是,为什么自己会被另一个人的噩梦缠绕?
为什么在这个人的梦中,他能看到她?
每当明亮的光线照入室内,陵安君的精神就会转好,勉强支撑着坐起来。
这时候,林野就会看到同一个场景:陵安君着了魔似的看着云中君所赠的那些画。
他命侍从把所有的画摆在卧榻前的席上,时而皱眉苦思,时而命人将一两幅画交换位置。
这些画也开始引起了林野的兴趣。
林野知道,瑜非也曾为这些画着迷。
可惜林野对艺术品爱好不大,也看不懂这些画中隐含的喻意。
即便如此,他也隐约看得出来,陵安君正在解一个谜。
似乎他早已知道谜题,眼前的画幅正是解题的线索。
陵安君不大爱说话,侍从们也不敢贸然打扰他。
但是只要林野在场,陵安君就会和他闲聊上几句。
小庐的窗外偶尔会飞来几只漂亮的鹰,它们都小心地避开两头百无聊赖的飞龙。
灰儿和雪儿转动着脑瓜儿,都想给这些闯进来的小鸟们一点教训,可惜蒹儿脾气不好,它两个只有无可奈何地看着不速之客们时进时出。
灰儿看不上的这几只鸟带来了龙方的消息。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计划的制定者陵安君还能否亲自将它进行到底。
似乎小庐内外所有的人都知道,陵安君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不过长平君仍然坚持亲手书写回信,并且严辞警告随行诸人不可透露自己的病情。
蒹儿珍惜和陵安君在一起的每一刻,静静地陪伴在陵安君的身边。
她超乎寻常的坚强让林野心生敬意。
这段时间林野也没有闲着。
他的手臂和胸口的伤痊愈得不错。
而且,他已经成了陵安君夜间的守护之人。
只要夜色降临,他便会持剑坐在陵安君的身边。
陵安君的病情也在剑气之中有些缓和。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多久,不过林野素来愿意助人,并不在意。
……
陵安君失踪了。
一个多月前,在永巷偏殿里,司马迁从汉帝刘彻的口中知道这一消息。
不仅陵安君不见了,就连偌大的陵安君府第里也是空无一人。
临邛的官员秘密呈报,陵安君及其族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消失无踪。
如此众多的人突然不见了,地方官自然难辞其咎。
但这件事就是如此奇怪。
很快便有皇帝的旨意,此事不准追究,也不再许人提起。
临邛偏远,事情也就如此了结。
地方官员自然清楚,若是想保住官爵,闭嘴才是上策。
但是,皇帝本人对这件事十分敏感,陵安君的突然离开让他十分恼火。
刘彻何等聪明,最近宫中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隐隐猜到,对于异景与长生之事,陵安君有所隐瞒。
李碧儿血刑虽然持续多时,但有一天午后,却突然剧烈地发作,那一刻,宫中长明的宫灯突然全部熄灭。
事后,看守之人秘奏,当时李碧儿口中只喊了两个字:祖龙。
这两字不知是何含意,但李碧儿的痛苦叫声,即使当时并不场,刘彻仍然感到其中的丝丝寒意。
面对责问,司马迁无言可答。
皇帝身边的蒋宦官是陵安君的人,大概知道实情。
但是,司马迁却不能如实禀报。
异景之事已经是欺君的重罪,若不是蒋宦官相助,他只怕早就命赴黄泉。
皇帝已经知道他与陵安君的交往。
不过司马迁素来行事端谨,刘彻虽然怀疑,但并无实据,这件事暂且搁了下来。
司马迁又可以继续查阅古卷中关于帝星的事了。
有关三族的简策都由司马迁亲自整理。
他在油灯下熬了十多个夜晚,终于找到了另一条与三族有关的竹简。
帝拓,这是一个他未曾听闻过的名字。
三代之前,黄帝以后诸帝的名字他大多知晓。
但是,帝拓又指的是谁呢?
由于年生已久,简策上许多文字已经模糊,不能识别。
更让他疑惑的是,竹简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著。
如果他判断不错,古简上的文字出自春秋齐国。
齐国远处东海之滨,三族来自华夏之西,这两者似乎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
简策虽然不是出自景华殿,但凭他推测,大概也是在秦皇焚书时被特意保留下来的东西。
他将一片片竹简放在几上,凭着多年读简的经验,慢慢试着拼合。
心中的期待让他心潮澎湃,时时因为激动而站起,在殿中独自踱步。
上古的瑰丽画面似乎就要在他的面前展开,那些在漫长年代中隐藏着的秘密就要向他敞开它的怀抱。
作为一个史者,他还有什么奢求呢?
……
远方响起鸣镝之声。
鸣镝之声仿佛吹响时间的号角,把辛契的思绪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鸣镝声撕破夜的宁静。
他冲出穹庐,看到成甲的侍卫持着兵器,纷纷上马,情况十分紧急。
“出了什么事?姐姐。”他看见从寝账中走出的辛妫,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晨和人私奔了,还带走了大王的儿子。”辛妫不动声色地说。
“王的儿子?”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姐弟二人身旁传来,“辛妫妹妹这话就不对了。谁知道那个女人生的是谁的孩子。她既然可以和人私奔,她那个孩子也难说不是个野种!”说话之人正是子娟。
“姐姐这么说,若是被大王听了,算是个什么事呢?”辛妫笑道。
她不傻,谁都看得出王对晨的孩子极为重视。
这样的话也就子娟说得,别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晨为什么要走呢?辛契问自己。
子娟的笑容里似乎另有含意,她刚刚生下一个儿子,正是得意的时候。
“小心这个女人。”辛妫低声地提醒他。
辛契记得这句话。
这不是一个姐姐讲给弟弟的话,而是一对同盟之间善意的提醒。
晨离开的那一年,他开始了他孤独的旅行。
他是逐日的传奇,曾经数度与前任龙方族长邂逅,数战数胜。
辛契得到的敬意是幼年时不曾想象到的,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走在奇怪的边缘之境,寻找不到真实的自我。
每个人都在寻找生命中注定的救赎,晨就是辛契的救赎,只是他和她都不知道。
……
鸣镝声来自前来接应的逐日诸人射出的长箭。
子申听了,也向空中射出一枚鸣镝,笛声如尖锐的鸟声。
辛契小心地向站在前方的瑜非看去。
瑜非并不着急,他站着的姿态高贵优美,无可挑剔。
身后的子鸢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她也许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因为爱,她不会抛下她所珍爱的男人;因为爱,注定了她走上命运为她划定的道路。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藏在天幕之后那只无情的手,撒下了瑜非所说的那一张无形的网,在天边的地平线上划下了那一条不可逾越的疆界。
子鸢静静地骑在马上,她的脸上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只有淡淡的孤独伴着透过淡淡的晨雾洒下的阳光。
远处的深草丛中,一群飞鸟惊起。
她轻轻侧过头,目光伴随着飞鸟远去。
就在这一瞬间,辛契的心中一动。
她长得真像另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