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陵安君就如昨晚一样坐着。
只是这一次他把所有的画都放在面前,聚精会神地研看着。
听林野进来,陵安君拾起头来,邀请他坐下。
二人聊了一会儿,听说瑜非和子鸢可能无事,陵安君觉得有些意外。
常理而言,四个逐日人一起出手,两个平常男女是断然不能活着的。
这中间一定有此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但是,眼下这件事并不在他考虑之中。
面前的图画更加让人不解。
“此画是林兄之物吧?”陵安君说道,“我见这画奇异有趣,忍不住取来常玩,还请林兄见谅。”
云中君临死之前将画作托付瑜非,似乎这画关系重大,不同寻常。
林野心中本不愿让陌生人随意翻看这些图画,但是陵安君的请求十分恳切,并不像是什么心术不正之人。
再说,要让林野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要求,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一心想着如何措辞,没有留意蒹儿走了进来。
蒹儿已经用清水将眼泪洗去,只是眼圈红红的,却不那么容易掩饰。
陵安君自然一眼便看了出来。
蒹儿见陵安君精神还好,不愿让他劳心,便说笑了几句。
林野明白事情就里,心中也有些伤感。
细君性情柔弱,凡遇大事,并没有多少主张,只知道垂泪神伤,与蒹儿相比,倒真是经不起多少风雨。
不知她嫁到乌孙,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若是生活不幸,大概也只能是日日以泪洗面吧。
林野暗暗叹了口气。
兼儿不愿用自己的心事烦扰陵安君,便将地上的画拿在手中细细品味。
“这画卷来历奇异,敢问林兄从何处得来?”与陵安君一样,图画深深地吸引了蒹儿的目光。
“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好相瞒。双泉谷的云中君不知二位是否听说?他老人家去世前把这些画赠予我大哥。”他心下隐隐识得云中君身世怪异,便不愿细谈。
蒹儿听说过双泉谷,也知晓这山中有云中君这样的奇人,便点了点头,说:“云中君确实是这一方的奇人,只是不知前几日双泉谷大火因何而生。林兄既然从那方来,想必是知道的?”
“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听他老人家说,大约是故人寻仇所致。我们一行三人便是在大火之前由云中君从秘道送出的。”
“我父亲以前也曾告诉我说,这山中颇多地穴,纵横交错,不知穿行何方。据说是上古之人避难之所在。原来林兄竟然有缘一入。”蒹儿点头叹道。
“不错。这山前的草原古称华原,原是上古之战场。当年大战之前,古人多在这些地道之中避祸。三代以来,这些地方早被遗忘了。”陵安君缓缓说道。
“原来那秘道是古人躲避战祸之地,怪不得道壁上净是些图画石刻之类的东西。”林野叹道。
“古人大战余生,留下不少图画,大多埋没于深山之中,如今已消失无踪。林兄所言的那些石刻壁画,大概也是那时的遗物了。”陵安君说,在氾林中的地道内,也可以见着这类图画。
不过,这十二幅画却另有独特之处,并不是地下壁画所能相比的。
“林兄所持之画乃是夏时御锋所作,世间罕有。我刚才见你有不舍之意,虽然如此,我仍有不情之请,还请林兄大度,允我仔细观阅这些画卷。”
他这样一说,林野不好再多说什么,自然是慷慨相允了。
兼儿也将画取过,感叹了一会儿。
林野听他二人说话,似乎对过往之事知之甚多。
……
子鸢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故乡的山和水,梦见了高脚的竹楼和随风相互敲击的铜铃铛。
她喜欢坐在竹楼上听那清脆的声音,想象着自己的未来。
她曾厌恨命运乖戾,现在却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一切。
如果她没有离开故乡,她就不会遇见瑜非,也许会终老在故乡,如一个平常妇人般度过平淡的一生。
热烈的爱在心中满溢着,她所爱的瑜非,会带她去一个梦想中的家。
子鸢轻轻在心中快乐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寻找瑜非的身影。
她置身于山岭的边缘地带,前方大片绿色的草原在这个月光下显得深邃异常。
她不知在那馥郁的香气中沉睡了多久,昏昏醒醒,只记得那空中似乎漂浮着淡淡的黑影,那些细语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
她彻底醒了过来,头还有此疼痛,手足绵软无力。
瑜非在哪里?她问自己。
瑜非正站在水边,低头看着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
他的手中玩着鸾风九歌佩的残片,让它在指间转动。
在他的脚下不远处,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人。
子申割开这个人的手腕,放出一些血来,盛在皮囊中,呈给瑜非,瑜非接过,看也没有多看,便往嘴边送去。
“别……”子鸢还未来得及提醒,瑜非已经将鲜血饮尽。
子鸢惊吓之下,失声叫了出来。
正在这时,瑜非转过头来。
他仍然是子鸢熟悉的瑜非,但是,他仿佛又是另一个人。
他的眼神中没有瑜非看着子鸢时的柔情,有的只是黑色的瞳仁甲透出的凶残与冷酷。
他面上的笑容温和迷人,但却让观者惊悚战栗、那五个凶狠的逐日人站在他的身边,不敢多说乱动。
眼前的人不是瑜非,他空有瑜非的身体。
子鸢的心仿佛坠入到无底的深渊中。
她靠在石上,低声地啜泣起来。
……
夜里,蒹儿被陵安君猛烈的咳嗽声惊醒。
她睁开眼,发现陵安君已经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卧榻之上,看起来十分吃力。
蒹儿立刻取来灯烛。
陵安君英俊的面容苍白异常,在淡淡的灯火下更加消瘦惟悴。
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大口地吸着气,嘴角边已经流出一行鲜血。
“药呢?快叫他们把药取来我喝!”陵安君的声音微弱,但催促得十分紧急。
蒹儿不敢耽误,立刻呼唤侍从。
孟方等人听到呼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赶了过来。
屋外纷乱嘈杂的声音让林野也醒了过来,他披上衣裳,走出房间。
卧云小庐内已经乱成了一片。
林野绕开忙碌的龙方诸人,走到兼儿的房间外。
高放已经把药取了来,侍候陵安君喝下。
陵安君服药之后,反而更加痛苦,竟然呕出许多血来,这情形就连林野看来也是极为不妙的。
众人忙着照料病重的陵安君,也无暇搭理林野。
陵安君蜷着身子伏在卧榻之上,血水从嘴中流出,滴在被褥之上。
熟睡之际,他又一次进入那个陌生人的梦境。
他站在水边,低下了头,月光让水面显得比平时更加的明亮。
水中倒影随着风拂着水波而摇摆不定。
他等着,想要看一看水中的倒影。
水波慢慢地静了下来。
就在那水波微平的瞬间,他看清了。
在微微摇曳的水波里,站着一个忧郁的青年。
他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茫地向四周望去。
一团黑色的雾将青年裹住,他的影子逐渐地变得虚幻起来。
黑雾占据了水面,陵安君又一次看到青年的面容。
但是,刚才还是迷茫的眼神失去了光泽,代之以几乎是诡谲的黑色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