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长吾兄……”陵安君在信中写道,“武王伐商,征于牧野。《牧誓》有云:逖矣,西土之人!,牧野之战,纣兵叛走不禁,帝纣自焚于鹿台之上。唯殷失德,非始于帝纣。祖庚之际,其迹已现。诸事之细靡,俱记于商宫九鼎之上。”
“商宫八鼎,失于秦乱。唯余一鼎藏于长乐宫天室阁,又有金腾之书记其详略。兄欲网罗天下放矢之旧闻,著史以立令名于天下,其文不可不读,读之不可不思……”
司马迁把这封信读了四五遍,仔细在心中揣测陵安君言下之意。
依着陵安君的意思,商纣王亡国,根源却要上溯八九代之远。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司马迁自然不敢轻信。
但陵安君精通古史,于上古及三代之事,似乎所知颇多。
他学识如此渊博,却不愿与人分享,也是一大憾事。
司马迁思来想去,心中好奇难耐,只想着前去天室阁一睹商鼎的风采。
但这长乐宫天室阁却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地方,若无皇帝恩准,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阁。
陵安君这一席话,当真是要折磨死人了。
他看着那满天飘雪,却想着深宫禁地,恨不得长副翅膀飞了进去。
写此信时,陵安君多少还是有些忧虑。
虽说司马迁不过是个区区史官,关心前朝史迹也是职责所在,但若是贸然问鼎,君王责怪起来,罪名可大可小。
就陵安君所知,这宫里确实出了些不寻常的事。
他前日收到的一封密报里,便提到了李夫人之事。
陵安君心知,这必是在那日他与汉帝刘彻密谈之后的事了。
他已经写信嘱托那人,务必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今冬比往年寒冷许多,前几天竟然下了一场小雪。
那细雪摇荡,竟勾起一段往事,耳边仿佛又听到她清音余韵,绕梁不去。
陵安君走到廊下,看那远处山峦林木,如水墨一般,隐在薄雾之中。
不知那梦中之地,是不是亦如此般清雅高远?
“夫君。”梁氏手捧木案,从回廊一边转了过来,“药已经准备好了。”
“你辛苦了。”陵安君接过药碗,“这些时日,倒要你多费心了。”
梁氏听丈夫这么一说,浅浅地笑了,但心目中忧愁,却不能因一笑抹去。
自从北归以来,陵安君日日均要服药,此事极不寻常。
按说这药一两个月服用一次便可,但陵安君此次疾病发作,却比往日凶猛了许多。
自从陵安君回家后,夫妻二人还未详谈。
两人趁着清晨无事,便说起近日来家中诸事,问起两个孩子的学业。
陵安君与梁氏育有两子,聪敏好学,先生常常夸奖二子日后必成大器。
梁氏说到儿子,自然是笑颜如花。
二人说了一会儿,陵安君便邀妻子与他同去郊外散心,赏赏冬日萧瑟之景。
梁氏平日忙于家事,极少随丈夫外出,今日能与陵安君一起出去游玩,心中极为乐意。
两人便带了四名随从,各人骑了匹马,趁那薄雾未散,向林泽而去。
虽然空气冷冽,但二人俱是锦衣貂裘,也不觉得寒冷。
冬木不如春木青翠、夏木繁茂,但那清冷的气息,却让人神凝气静。
二人心情舒畅,打马扬鞭,行了一会儿,便将四名随从远远抛在身后。
穿过一片平地,前方豁然开朗,林泽如碧色的珍珠般镶嵌在大山之前。
陵安君跳下马来,欣赏那烟波雾气。
梁氏见丈夫多日郁郁不欢,今日心绪似乎已经转好。
她心情舒畅,站在夫君身旁,便觉人生如此,再无他求。
“细嬿,你嫁于我也有十年了吧?”陵安君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
“是。”梁氏答道,丈夫平时多称她为“夫人”,这细嬿的名字却是很少用的。
“这些年来,我对你如何?”陵安君问。
梁氏一怔,丈夫如何问起这些事来?
梁氏少女之时,便对夫君十分仰慕。
成婚以来,陵安君虽然常因族中之事远行,但对于她,平素十分尊重,二人相敬如宾,连脸都未曾红过。
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氾林梁氏的女儿。
陵安君素与氾林不睦,对于自己,倒是敬重多于爱慕。
“夫君待细嬿很好。”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又不能不答,只得潦草说了。
陵安君听了她的话,转过身来,低头看她双眼。
看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与梁氏。
“你且看看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梁氏接过,将瓶中细粉倒在手中。
她一看,这东西再熟悉不过,正是陵安君所服之药。
她不解地看着陵安君。
“你仔细闻一闻。”陵安君命令道。
梁氏将那粉末放在鼻前一闻,大惊失色,跪在了地上。
这粉末极像平日所服之药,但若是精通药草之人细细察看,便知这药中多了一味。
梁氏自幼研习草药,婚配之后,陵安君所服之药素来由她配制,这药中多一味或少一味,她一闻便知。
只这一味与平常的药不同,有一股几乎不可察觉的腥味。
她一闻之下,便知出了大事。
“我北上前往长安,一路上服用的都是此药。这些药素来是你准备。我且问你,你为何这么做?”陵安君语声有些缓和。
一听陵安君的话,梁氏顿时泪流满面,答道:“我为夫君配药,此事不错。但那药中多出的一味,妾身确实毫不知情。夫君且仔细想想,我有何缘由做这种恶毒之事?我虽是氾林之后,但自从嫁入陵安府中,再无他念。只求与君白头,此生足矣。”梁氏说毕,伏在陵安君脚旁,泣不成声。
她想到这一味药凶险无比,陵安君服了,不知有多大的灾祸等着二人;再又想夫君既然问出此言,已经不再信任自己。
想及这二点,她更是悲不可抑。
陵安君默默看着妻子。
梁氏善良柔顺,对自己极为恩爱。
他也不愿相信这事竟然是她所为。
但那药已经毁掉一切,他其实已无退路。
“抬起头来!”陵安君说道。
他直盯着眼前这个温婉的女人,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林泽水畔,清波无言,肃杀之气渐起。
梁氏抬起头来,看见二十余步远处,四名侍从已经赶了过来,下马侍立。
他们乃是陵安君的近侍,都是些忠心效命的死士。
陵安君语声虽然柔和,但他戎马多年,做事坚毅果断,而且不留后患。
自己此刻若说错一句,便是性命不保,再无法去见家中的孩子。
雾气开始散去,小君梁氏跪在丈夫身前。
她将说的话,便是决定她生死的一句话,但她泪水涔涔,竟然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