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他母亲呢?”汉帝刘彻又问。
“拒捕时,被误伤而死。”
周宦官心知公主乳娘莫名其妙地死了可不是件小事,陛下和皇后对新公主十分器重,若是知道被人故意杀了,哼哼,就有人倒霉了。
陵安君知道自己留下也没有什么用了,便恭敬地告辞,汉帝刘彻温厚地勉励了几句,就让他走了。
走到花园门处,便听见里面呵斥之声,他叹了口气,东西已经不在了,多说无益。
或许传言有异,也未可知。
陵安君走到驻马处,心里闷得难受,觉得喉头发干,手有些颤抖,于是歌了歇。
正要上马时,背上被重重地拍了一掌,他一惊,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君暠怎么如此脸色,郁郁不振,竟连在下也不认得了。”来者说道。
陵安君一看,可不是熟人吗?
便笑道:“我如何不认识?原来是子长兄。几年不见,听闻子长兄已经是太史大人了。我此次来京,还特意带了你中意的美酒,只待晚些时候登门叨扰。不想竟在这里遇上了子长。”
来人复姓司马,名迁,字子长。司马氏自周以来便是史官,汉兴后,世代居太史之位。司马迁之父去世后,他便袭了太史之职,他任史官之前,极喜欢游历山水,曾在长平君的封邑小住,二人相处甚欢,视为知交。
如今再次见面,都说不出的欢喜。
二人去馆舍取了酒,陵安就把侍从打发去休息,自己则和司马迁一起去了他的住所。
一进屋,便见地上席上堆着成捆的竹简。
司马迁吩咐下人去热了酒,二人在屋后庭院中对酌起来。
“你弄了这许多竹简,难道是冬季来了,准备些取暖的柴火?”陵安君取笑道。
“非也,非也。”司马迁笑道,“君暠有所不知。先父过世时,曾嘱咐在下重修史文,以纪先贤圣主、忠臣义士之生平。这些简竹都是六国遗物,石室金匮、玉版图籍,记着过往无数的事迹。你今日来得正好,我前日见着些东西,正愁没人识得。”
陵安君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连声让取来看。
两个下人小心地抬了一个四方的盒子,放在二人之间的长几上。
盒子是整块植木雕成,长宽各有两寸,高一寸,上面浮雕着云海雾山、日月星辰之类的图案。
除了尖角处有些破损,盒子倒是保存得不错。
陵安君把盒子仔细地研看了一会儿,没有吭声。
司马迁掀开盖子,盒子里一片温润之光溢了出来。
原来这盒子里盛放着数张玉版,玉版上,人物细腻,栩栩如生;山川奇瑰,水波流光。
“君暠请看这里。”
司马迁指着玉版角落一处,那里有几个奇怪的图形,“这大概是些文字。但我查阅六国遗文、大篆镏文,竟没有一处是相仿的。那日我突然想起曾在君暠处见过类似的字样,还请君暠替我看看,解我心头之谜。”
陵安君犹豫半晌,说道:“我若是你,便不去碰这东西。子长,你听我劝你一句,这东西不看也罢。”
陵安君深知司马迁学识渊博,又好古史,遇上这样奇异的东西轻易不会放弃。
听他这么说,司马迁心中立时疑云密布。
说到陵安君的家世,实在是有些来历不明。
三代以来,有封先朝君王后人为侯的惯例。
当年周武王也曾在灭商之后,封商王兄微子启为候。
这类封侯家世显赫,无一不是三代诸王。
唯有陵安君例外。
司马迁查阅典籍,其中没有一处记着陵安君的家世。
陵安君的封号起自周代起,秦始皇称帝后,很快也封了陵安君,到了汉高祖时,更是未封亲贵功臣,便按惯例封了陵安君,还赐其以盐泽铁山,恩宠之厚,实为罕见。
而他也听父亲提及,历代陵安君见驾都不允史官在侧。
所以,关于陵安君的记载少之又少。
“此话怎讲?”司马迁问。
“夏初,有一匠人名为御锋。其人善制玉,技艺天下无双,世所罕见。御锋技艺最盛之时,夏帝道人送他至无有之乡,其年有三,以上古珍玉制成图版一十二期,名为异景。”
陵安君叹了口气,说,“你眼前所见,便是传说中的异景。夏帝又命人以紫檀为匣,上锁无有之乡。”
“图版传三代后,秦时,匣毁,又有能工为楠木之匣,便是如今这个盒子了,汉兴之后,玉版了无踪迹。据说异景非同寻常,其藏于匣中,以物锁之,非帝王不可观。子长兄以此示人,必将有大锅临身不可不防。”
司马迁听了,脸上有了肃然之色。
陵安君并非危言耸听之人,说起玉版,忧心不免流于神色之外。
“我司马氏先祖为周天子之史官,为何从来听过此物?”
此事涉及上古之事,司马迁格外重视。
“武王即位后,木匣从未开启,自然无人知晓。”
陵安君用手将玉版块块取出,放在几上素绢之上。
一共有七块玉版。
“君暠,只有七块?”
“不错,玉版早已不全。子长,你这玉版来自何处?”
“景华殿。”司马迁答道,
“年前,我在宫中收集典册之时,有人提到景华殿中藏有旧物,说不定能有所收获,我便去了。果然,便在角落处见了它。我时好奇,便去取来研看。这东西在档中并无记录,我只知会了宫里管事的内臣。”
原来这东西并不在册,所以景华股的记录中找不到它的踪影,管事的官怕惹事,今天皇帝问了,也不敢说。
“对了,说起它,我倒想起了另外件东西。当时玉版之侧还有只形制相仿的木制长匣,其中盛有一剑,通体乌黑,真是奇物!”司马迁接着说。
陵安君听这话,心中一惊,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在地上,酒全部溅了出来。
难道竟然是那把剑吗?
“剑身纯黑?”他问。
“是。开匣后有刺骨之冷萦于剑周。”司马迁答道。
陵安君霍地一声站了起来,震动无比。
他今日曾经细细地查阅过景华殿名录简册,并未有此剑在册。
也许是查者疏忽,另有可能,则是剑已失窃。
他必须查个清楚。
“子长。”他走到门外,看四下无人,便返回室内,低声说道,“你可知为何这些玉版如此珍贵,却要封于木匣之中,无人查看?为何帝王之物,无重臣护守,宁可任其流散?”
司马迁摇了摇头,这问题他刚才也曾想过。
“无有之乡,便是不可言之乡。玉版所藏之秘密不可言述,亦不可为世人知。我知子长有怀古之情,手中有许多上古典籍。子长兄听我忠告,黄帝以前诸事,不记也罢;黄帝以后所闻,若是与这玉版有关,切不可记入史册。”
“君暠这话就不妥了!”司马迁正色道,“为史者自当秉笔直书,怎么能有意隐匿史事?自从秦始皇焚书坑儒,上古之事早已不全。如今再在我处折损,三代之前的诸多事迹,圣王贤臣的功绩便不再有人记得了。”
“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怎样?其事既有始,也必有终。若是天意使之为人世忘却,又有何不可?我看子长兄这话有些痴了。”陵安君淡淡地笑了笑,“玉版之事,不可为外人知。子长切记,否则,有灭门之祸!”
……
宫里丟东西的事情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丟东西的地方是景华殿,平时这里除了宦官与宫女们定时清扫,少有人来。
但不知为何前日陛下突然下旨,提取景华殿中的一件旧物,这件旧物不翼而飞,陛下震怒,如今官中上下正在清查。
景华殿的宫女与宦官均已下狱,牵连获罪之人大概不在少数。
孙逢时深知这通缉之人便躺在他家的后房里,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林野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
他在孙逢时家养病养了一个月,精神才有所恢复。
说来奇怪,钱氏之死与林野盗窃宫中之物的事情并没有闹得尽人皆知。
因为事关即将出嫁的公主细君,这事便秘而不发。
至于瑜非执意要救林野的事,孙逢时着实想不通。
如果被人知道他隐藏逃犯,他老狐狸便是再狡猾,可能也难保性命。
无奈瑜非是他最大的买家,几年前又曾经救过他的命,“义”字的道理,孙逢时还是懂得的,这事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东市的人只在乎生意,没心思看他家里藏着什么人。
而瑜非略通医术,费了些劲,把林野从死亡的鬼门关前给拖了回来。
林野问起母亲钱氏之事,瑜非打听了一下,知道公主细君已经命人厚葬乳母于郊外。
林野大哭三天,在孙家院里点了一炉香,遥遥地祭拜了母亲。
这一日,瑜非正在孙逢时家里算账。
他买了不少的丝绢彩缯和漆器瓷器,紫婵正和他对账。
别看这女孩年轻,但她从小和父亲做生意,聪明得很,两人有说有笑,不时还在价钱上争论一会儿,做了大半天,事情终于办好了。
瑜非把写着账目的素帛卷起来,收在袖中,一回头,正看见发呆的林野。
“这几天我便要起程回西域了,不如你和我一同走吧。”瑜非说。
林野刚开始不知道瑜非是向自己说话,瑜非重复了几遍,他才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瑜非。
“现在官差正在捉你,长安不能再留。我家在大宛,以经商为生,如今正缺人手。你若不嫌弃,便和我一同回西域,帮着我做事,也有个生计。”
“你就是那晚喝醉的胡人?”瑜非突然想起他来,直愣愣地说。
“正是。你是那晚在宫中扶了我一把的汉人。”瑜非笑道,“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三天后,细君公主出嫁,我们西域商队要与乌孙使节一起返回。到时候对商队盘查不会太严,你正好可以与我们一起,混出长安。你看怎样?”
细君……林野伤心母亲之死,竟然忘记了心爱之人即将出嫁。
如今,除了对细君的相思,林野什么也没有了,瑜非的提议如同雪中送炭,让他痛苦的心中突然多了些希望。
若是可以陪伴着细君远行,日后留在乌孙,守护着心上人。
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林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