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朝十三道疆域,说起吏治清明、生活安定,位于锦绣江南的扬州道自认第二,便没有哪一道都护府敢认第一。
而扬州道诸府郡中,治安优良,又以金陵城为最。
一个明证就是,金陵衙门下的都府大牢,始建于那个三国争霸的混乱年代,犯人容量高达数百人,近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填满过。
大牢外侧的二百监牢,主要用来收押偷鸡摸狗的轻刑犯,平日里却最多关押三十多人。
而大牢最内侧的十间阴暗死囚房,专门用来关押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重犯,更是几乎没有过“住户”,整日里空荡荡的:近五年来没有闹出过一桩人命案子,乃是金陵知府引以为傲的出彩政绩。
这天,多少年来破天荒头一次,有个犯人被狱卒押进了死囚房。
这个千古奇闻,一下子让关在外层牢房的轻刑犯们来了兴致:混迹于金陵市井的老地痞们都知道,金陵府的死囚房号称「鬼门关」,虽说几十年来一共才关过寥寥十几个人,可其中个个都是名震天下的江洋大盗,更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过铡刀下人头落地的悲惨命运。
天下大牢千千万,可进去便出不来的,唯有那金陵「鬼门关」!
于是,押送死囚的狱卒一走,热情洋溢的犯人们便敲击着墙壁、栏杆,大声喧嚷起来,指望着让那死囚房里的倒霉蛋开口说两句:指不定那人便是什么山寨寇首、绿林好汉,有幸能跟他聊上两句,不都是出狱后佐茶下饭的谈资?
然而,那个被关进死囚房的犯人一言不发,任凭外界喧闹,不动如山。
这种并不上道的冷淡态度,可惹恼了牢里的犯人们:对于这个没有几天好活的半死鬼,犯人们没有半点尊敬,性子温和的嘟囔几句完事,可那些性格暴烈的市井暴徒,便开始破口大骂,将那死囚的祖宗十八辈辱了个遍。
然而,黑暗深处的死囚房依旧毫无动静,仿佛其中之人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喧嚣骂声。
当天晚上,骂得最凶的几个犯人被狱卒提了出去,又遍体鳞伤地回来。
于是再没人敢招惹那个沉默不语的死囚。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偶然从梦中醒来的囚犯们,会在一片乌鹊啼鸣中,听到「鬼门关」中传来的隐约歌声——
几年前的金陵城,曾有一个黑衣少年与白衣少年携手同游,唱的是同一支曲子: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
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一片漆黑的金陵死囚房,既没有窗户,也没有栏杆,唯有厚重的铸铁牢门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透气孔,给牢中带来仅有的光明。
牢里住着一个新来的死囚。
他叫徐广陵。
依旧穿着那身白衣、如今已成为杀人犯的探花郎,每日坐在牢中的茅草地上,呆呆地望着门口的那一缕微光;寂静的牢狱岁月中,他想着很多很多事情,有关生死,有关胜败……
有关呼延轮台。
用长剑割下呼延轮台的头颅以后,徐广陵的记忆便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前世的女真丞相和今生的惨死少年,两个形象混杂在一起,让徐广陵混淆了虚幻与现实的界线。
他只能隐约记得,最先发现自己的是沧浪园的一个婢女——他当时大概还拎着鲜血淋漓的人头站在原地,于是少女的尖声惊叫便刺破了金陵的天空。
喧嚷声如潮水般涌来。
数不清的面孔在眼前浮动,父亲、兄弟、姐妹、震惊、哀伤、愤怒,千百种情绪如千百种色彩交织在一起,但徐广陵什么也听不见。
随后,大概是有人在屋中发现了呼延轮台的丫鬟,小环的尸首。
于是又一波潮水。
有什么人打了他一巴掌,再接着,便有人夺下了他手中的「鸿鹄血」,然后有人取来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押往金陵衙门。
整个过程,徐广陵一言不发,甚至连外面的世界都不再关注。
他心里回忆着前世的某段时光。
那时幽州道大督军徐广陵,被女真左骑军俘虏,软禁在女真上京城的一个小园子里。徐广陵在园中住了三天,第四天,他迎来了一个意外访客:自己的儿时玩伴,依旧一身黑衣、却已人近中年的呼延轮台。
兴许是北方的寒冷气候过于残忍,徐广陵记得那次见面,时任女真王帐幕僚长、首席军师的呼延轮台,一直在咳嗽,脸色苍白。
“不考虑回江南住一住?”大督军徐广陵打趣道,“我瞧你已经在金陵住惯了。”
呼延轮台露出笑容:“会回去的。等到我们女真向南攻下了金陵,我就过去隐居。”
徐广陵沉默片刻,答道:“有我在,你们攻不下江南的。”
“对于一个俘虏来说,口气够大的。”呼延轮台嘿嘿一笑。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徐广陵凝视着呼延轮台的眸子,“你一辈子中,可能就只有这一次机会——现在杀了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踏进金陵城。”
呼延轮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徐广陵清楚地看到,呼延轮台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那是想要拔刀出鞘的动作。
但最终,女真天才还是摇摇头,道:
“太晚了,我该走了,天快黑了。”
黑衣军师站起身,带着亲兵快步走出园门,仿佛在逃避什么东西。
当晚,徐家军亲卫营潜入上京城,在无数女真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了幽州道督军徐广陵。
几年后,已经升任女真丞相的呼延轮台含恨病死于榻上,真如那天徐广陵所说,终生未能再踏入魂牵梦萦的金陵一步。
直到今日,徐广陵都不知死前的呼延轮台心中是否悔恨,恨那天在上京城的小园子里、没能硬起心肠、杀掉自己的老友。
最终,在另一场人生里,是徐广陵硬起了心肠。
于是被狱卒押进「鬼门关」时,徐广陵看着恶劣的牢房条件,只是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天,好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