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轮台走到房门外时,便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静谧。但正在脑中构思女真战略的黑衣少年没有多想,如往常一样伸手推开房门。
然后愣在当场。
比任何声音、色彩,都更先迎接房屋主人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然后,呼延轮台才在视野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徐家二房公子徐广陵,正襟危坐于呼延轮台床上,冷冷地望向这边。
他手中端着一杯茶。
他膝上横着一柄剑。
剑铭「鸿鹄血」。
一向善于管理表情的呼延轮台,史无前例地呆滞在原地,下意识地怔怔道:
“广、广陵啊,你怎……”
然后天旋地转。
呼延轮台轰然倒在地上。
或者说,倒在地上的,只不过是呼延轮台的一部分。
在大汉潜伏了十多年的少年谍子,挣扎着梗起脖子、茫然望去,只见自己原先所站的地方,竖着两截人类的小腿;然后,他才在膝间剧痛的刺激下意识到,那两条小腿原本属于自己。
徐广陵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握着精钢剑长出一口气。
青锋宝剑上,鸿鹄血淋漓。
整整半年剑术修炼,归根结底,便是为了这避无可避、雷霆电闪般的横扫一剑;终于到了验收时刻,用精钢利刃轻松斩断两根人腿、阻断敌人一切逃跑的可能性,徐广陵的表现堪称完美。
他看看手中利刃,再看看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已经无法移动的呼延轮台。
眼神有些得意,也有些萧索。
“徐广陵!你他妈疯了!”唯有黑衣少年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房间中回荡。这吼声似乎包含了两种滔天痛楚:一种,来自于刚被斩断的双腿,另一种,大概来源于黑衣少年在倒地时,瞥见了某位丫鬟的惨烈尸首。
“轮台,对不住。”徐广陵用衣襟擦拭着长剑,眼神平静,“为了不惊动你,我必须杀了小环——既然打定主意要杀人,那杀一人还是杀两人,杀男人还是杀女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起码你可以相信,这小丫头的确是爱你的。”
呼延轮台嘴唇微张,怔怔地看着徐广陵。
徐广陵既满意又酸楚地意识到,这是一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的呼延轮台,在两场人生中头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迷茫表情。
呼延轮台趴在地上,大腿被切断的部位,在地面上划出两道血痕。
女真少年吼道:“徐广陵,为什么……”
“为了你手臂上那颗女真狼头,够不够?”徐广陵轻叹道,“为了你是女真「天机」的大首领,够不够?为了你在十年间,将无数中原情报送往塞北,只为谋划一场铁骑南侵、马踏中原,够不够?”
呼延轮台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这个全身只剩下四分之三长度的女真人,呆呆地注视着空气。他原本漆黑的眼珠里,渐渐漫出灰色,徐广陵感觉得到,少年内心的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你……怎么知道的?”少年趴在地上喃喃地说着,既是在质问徐广陵,大概也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破绽,我没有破绽……你不应该知道的……你!不应该知道的!”
呼延轮台最后的声音,几乎已经接近嘶吼。
徐广陵在呼延轮台身边蹲下,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好对手、好敌人,柔声道:
“轮台,不必自责。作为谍子,你的伪装很完美。换作正常情况,你的确能够骗过老太爷、骗过我,最终骗过整座中原,将大批情报送到你们女真王庭,成就盖世功业。伪装身份、潜伏市井、调配间谍,这些事你都做得没有一点缺憾。呼延轮台,你是一个英雄;这次我,胜之不武。”
在痛楚和绝望中蜷缩着身体的呼延轮台,自然听不出徐广陵的话外之意。
而徐广陵,靠着前世的经验揭穿呼延轮台身份,心中也没有一丝欣喜和自得。
毕竟前世,我们所有大汉人,可是被你呼延轮台骗得好惨啊。
最终,呼延轮台的眼神恢复了理智,只不过仍带有一丝破釜沉舟的疯狂。
女真天才趴伏在地,声嘶力竭地吼道:
“徐广陵!你不能杀我!我已经被吏部授官校书郎……我是大汉的官员!你杀了我,你就是谋杀官吏的案犯!你就是你们大汉的罪人!你……要杀头的!”
徐广陵摇头道:“你是女真的谍子。杀女真人,不犯大汉刑律吧?”
“你有证据吗!”呼延轮台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了,“徐广陵,只要我一出事,「天机」就会立即销毁一切证据!你根本无法证明我是女真人——证明不了这一点,你就是该死的杀人犯,你就要死在你们汉人的铡刀下,给我呼延轮台陪葬!”
徐广陵沉默片刻,点点头:
“是的,我证明不了。”
“所以你不能杀我!”呼延轮台厉声吼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杀我,我愿意去刑部受审,我愿意供出自己的身份和「天机」的秘密,我也愿意协助大汉北征女真,你杀了小环的事情刑部也不会计较,还会把你当成揪出奸细的英雄!我呼延轮台向你保证……”
然而,徐广陵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呼延轮台的讨价还价。
“轮台啊,咱们也磕磕绊绊地斗了快三十年了吧?”徐广陵坐在呼延轮台身边,双手抱膝,眼神迷离,不顾对方的困惑眼神,自顾自地喃喃道,“其实咱们小时候,一起骑着竹马在西湖边装作打仗,那时候才真快活吧?我其实一直想,如果你呼延轮台是汉人就好了;估计你也会想,如果徐广陵是女真人就好了……”
近乎狂躁的呼延轮台也安静下来,瞪眼听着徐广陵说话。
但徐广陵这一番话,其实不是对面前的呼延轮台说的,而是对前世的那个女真丞相说的。
“你看,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逼着手足兄弟自相残杀。”徐广陵苦涩地甩了甩手中长剑,“咱们小时候不是还发过誓吗,说是将来要一起做英雄;最终愿望倒是实现了,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你成了女真的英雄,我却成了大汉的英雄……”
徐广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地上的呼延轮台,柔声道:
“所以,轮台,这次我真不能让你活着,因为我知道,你就算身陷囹圄,也能搅出天翻地覆——我知道你呼延轮台,归根结底是个英雄;而女真的英雄一日不死,大汉的英雄便一日难眠。如果有朝一日地下相见,徐广陵会亲自给你、给小环赔礼道歉。”
衣衫染血的白衣公子抬起头,突然又有些戏谑地笑了:
“也不知道阴曹地府里,遇见的是今生前世哪一个你?”
虽然徐广陵的话语中,有太多难以索解的细节,但呼延轮台终于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所以,”女真天才轻声道,声音嘶哑但平静,“你非杀我不可?”
“我非杀你不可。”徐广陵郑重地点点头。
白衣公子撑着地面站起身,用左手揪住呼延轮台的头发,将女真少年的上半身从地上提起,然后右手持剑,横在呼延轮台的颈边。
“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死到临头的呼延轮台,惨然笑道,“生而逢你徐广陵,我呼延轮台太走运,也太不幸。”
骤然听见这句似曾相识的评语,徐广陵有一刹那的出神。
“轮台,我也一样。”他柔声道,“真的,我也一样。”
然后剑刃一抹。
……
在另一个时空中叱咤风云、掌控天下的女真丞相,静静死于太平十三年的深秋;这个名叫呼延轮台的年轻人,也许终究,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多年后的游客,会在金陵的徐府遗迹里,发现一块并不起眼的墓碑。
上面孤零零刻着两个字。
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