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陵和四叔徐季象对坐在青石桌边,静静端茶啜饮。
早已被逐出家门的白衣公子,看了看四叔的臃肿身材,皱眉道:
“四叔你年纪大了,记得保重身体,多喝茶少喝酒,像您这么下去,活得到七老八十?”
前世死在七十高龄的徐家富商,浑然不以为意地拍着肚皮呵呵笑道:
“别担心啦,你四叔我身子骨好着呢!”
徐广陵无奈摇头。
小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似乎有小孩子在高声笑闹。徐广陵放下茶杯,悠然笑道:
“我这小院子环境不错,每天都有些野孩子在外面过家家、骑竹马,吵得不行。我昨天刚教了他们几段童谣,小鬼头们没进过私塾,结果还学得贼快——小小的年纪,就该在街上撒着丫子疯玩,不像咱们徐家,把小字辈全都关进私塾每天挨教书先生的手板……这样养起来的孩子,将来出息不了。”
徐季象回忆着侄子童年时的光景,脸上浮现出微笑,挤挤小眼睛道:
“瞧你说的,广陵你自己小时候,不也被你爹我二哥关在后湖书院里寒窗苦读?”
徐广陵摇头道:
“我不一样。我看着像是个好学生,可每天都趁着先生不注意,从书院爬墙出去到鸡鸣寺那边疯玩——说起来那时陪着我逃学胡闹的小子,说不定四叔你也知道,真名叫呼延轮台,就是被我杀掉的那个咱家的客卿。”
徐季象瞪圆了小眼睛,无声张了张嘴。
徐广陵并没有理会四叔的惊愕神情,自顾自地轻叹道:
“小时候总以为,书读得多了,就知道了圣贤道德,就知道了天下大势,就知道了经世济民致君尧舜是怎么一码事情;可那个呼延轮台却跟我说啊,憋在书斋里读书万卷,终究不过是局限于方寸之内的可怜墨虫。不去外面看看圣人苦心孤诣想要拯救的腐朽世道,却只是待在家中、读读寒酸书生拾人牙慧留下的几句名言警句,难道就真能理解孔孟圣人戡乱复礼的慈悲心肠?真是多大的笑话,可全天下那么多书生举子,依旧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扎在经史子集上,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画地为牢。”
徐季象怔怔地望着徐广陵,心里百味杂陈。
眼前的白衣公子,明明是那个老学究二哥徐仲虎最心疼的儿子、明明是金陵所有私塾先生都要挑起大拇指的读书种子,可此时此地,徐广陵却将全天下所有迂腐书生的脊梁骨戳了个透!
徐广陵浑然不以为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沿,回忆着前尘往事,轻声道:
“呼延轮台这话说得好啊,可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理解这番话。后来走出书斋,真正看见万般人事、在风尘中吃足了苦头,这才恍然大悟,但已经有些晚了。和我不一样,呼延轮台说这番话时只有八九岁,他那么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些,他比我要强得多……我必须敬他一杯……”
徐广陵喃喃地说着,提起茶壶斟满一杯茶,却并未送入口中,反而缓慢而庄重地提起茶杯,将一杯温暖茶水,缓缓倾倒在小院的黄土地上。
徐季象看着徐广陵,只觉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亲侄子了——虽说在四叔徐季象面前,徐广陵一向多有惊人之语,可刚才他这一番话满溢着沧桑感慨,几乎要让徐季象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一位年轻士子,而是一个饱尝冷暖的耄耋老翁!
注意到徐季象的古怪神情,徐广陵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摇头道:
“四叔,我说的有点多了……不过呀,这番话还就真只能对您说。像是去年的状元榜眼裴元吉赵越他们俩,甚至是我爹、我爷爷,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但一辈子读书,把脑袋读死了,这番话一定是听不进去的。可四叔您,为了给咱徐家谋一条后路,几十年来做着最为族人不齿的生意、做着士农工商里最末流的一等人,但你比那些高谈阔论的风雅儒生、比那些持笏庙堂的高官名将,都更像是古代的圣贤。”
徐季象挠挠头,看起来有些惶恐。
平日里饱受冷眼的商贾,骤然被扣上一只“圣贤”的大帽子,不由得徐季象不别扭。
但徐广陵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在神武年间,为了给大汉军队运送粮草而死在路上的四叔,不比他那三个功成名就的兄长差,不比他位极人臣的父亲徐道勋差,甚至不比徐家族谱上任何一个彪炳史册的名字差。曾经的幽州道大督军徐广陵,甚至曾经幻想,有朝一日驱逐鞑虏平定天下之后,一定要让史官给这个金陵富商单独作传,传中不写那些老套的沙场建功、宦海沉浮,也不写江海文章、豪侠逸事,却专要写金陵豪门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四儿子,如何顶着父亲的责骂弃文从商,怎样在荆棘遍地的金陵生意场开辟出一片天地,最后步入晚年,又是怎样散尽家财,只为有朝一日看到女真蛮夷被赶回苦寒北方。
前世的徐广陵,终究没能完成四叔的毕生夙愿。
所以这一世,他一定要让徐季象保重身体,一定要在四叔的注视下建功立业,一定要让后世史书上,记下徐季象三个顶天立地的墨字!
“四叔,从小到大都是您在照顾我,广陵都记得。”于是,徐广陵轻声道。
徐季象不知为何,眼睛一下子有些湿润,急忙用肥厚的手指揩了揩眼角。
“我知道四叔您为何突然来找我。”徐广陵低声道,“您是怕咱们徐家那些人争权夺利,败坏了大好家业。但您找不到别的人诉苦,只能过来找我这个家门弃子。”
徐季象的小眼睛中闪过一丝伤感,但随即就倏忽隐去。这个金陵富商突然开口道:
“那个叶家的二小姐,之前跟你订过婚约的那个,你还记得吧?”
徐广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垂眼道:
“我记得。”
徐季象点点头,犹豫片刻,才说:
“广陵,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叶家已经在打算把她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是嫁到许家去;他们家那个许荣华,平时都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吧?”
徐广陵放下茶盏,轻声道:
“我知道。”
徐季象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多说。这个徐家的四老爷,望着院中新种下的花草幼苗,眼神有些黯淡,苦笑道:
“事到如今,四叔说这些未免太不像话,可广陵啊,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徐家闹得不可收拾了,你即便是违抗圣旨,也还是回来吧——那些笨蛋小子不觉得,可我、还有你爹、还有你爷爷都心里清楚,徐家没有了你,将来是撑不住的。”
徐广陵默然点点头,突然展颜笑道:
“四叔您别担心,或许让徐家乱一乱也好。自从那个三国乱世以来,大汉朝一共有七次大乱,可每次大乱之后,都会是一段吏治清明的辉煌盛世——承平日久不是好事,对社稷如此,对家族也是如此……”
徐广陵举起茶盏,指着自己的草堂陋室,满是深意地眨了眨眼:
“同样的道理——四叔您看,我这蛰居之地,像不像是个远离纷扰的世外桃源?可平安喜乐的桃源乡,终究是住不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