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纪府,阅微草堂。
“柳姑娘,请坐。”纪昀温和地说着,又转身向外叫道:“杏儿,倒茶!”
柳如莺有些紧张,微微欠身说了句“谢过纪大人”,然后坐下。杏儿端茶进来,纪昀说道:“柳姑娘,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月姑娘,这位是杏儿。杏儿,这是柳姑娘。”杏儿有些怀疑地扫了纪晓岚一眼,才向柳如莺问好奉茶,然后离开书房,临走用疑问的眼神看了看小月。小月做个鬼脸,摇摇头。
柳如莺接了茶,却迟疑不敢喝。纪昀注意到了,淡淡一笑道:“柳姑娘,请用茶,这是用我和小月一起采摘的茉莉泡制的花茶。”
柳如莺不敢推辞,端起茶来啜饮了一小口,然后放下。小月在她对面坐下,含笑道:“柳姑娘,茶怎么样?”
“清香宜人,沁人心脾,确是好茶。”柳如莺微笑说。
纪昀也坐了下来,拿起烟袋要抽,忽然仿佛觉得不妥,开口问道:“柳姑娘,您是否介意纪某抽口烟?”柳如莺微微一惊,忙道:“如莺不敢。素闻纪大人烟不离手,人称纪大烟袋,大人想要抽烟,随意抽便是。”纪昀笑了,点头道:“谢柳姑娘体谅。”
小月酸溜溜地瞄了纪昀一眼,小声道:“纪先生,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介不介意你抽烟?”纪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道:“我知道你不介意啊。”小月十分气恼,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柳如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酝酿了片刻,大着胆子说道:“纪大人,小月姑娘……如莺从和府来,想给大人带一些情报。”
“和府?”小月吃惊地说:“你是和珅什么人?”
“我……不是和珅的什么人。”柳如莺咬咬牙,照着刘全教她的话说道:“我本是和大人从戏班赎回来的,和珅也没有动过我一指头,我本以为他是好人。可是没想到,和珅原来是奸诈之徒,密谋陷害纪大人,被我发现了。我久仰纪大人的大名,不忍大人被害,所以冒死逃离和府,向大人报信。”
纪昀一惊之下放下了烟袋,直起身道:“你是说你背着和珅逃了出来?”
柳如莺微一迟疑,点了点头说:“是的。纪大人,我相信您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是……可是大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人虽学富五车,智慧过人,只怕有时不免遭了小人的陷害。”
小月蹙眉问道:“怎么个陷害法?”
柳如莺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快到太后大寿了,和大人有个阴谋,想要让纪大人遭殃。应该是和所献的寿礼有关,和大人会想方设法让纪大人背上欺君之罪。据说他会勾结朝上许多官员,共同参您一本,让您从此难以重振。具体情况,如莺不知,但希望纪大人……千万要小心。”最后一句却是真心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纪昀沉吟片刻,起身道:“姑娘过奖。纪某这半生宦海沉浮,小人的陷害也遭得不少了,说实话已经习惯了。难为姑娘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冒如此大险,纪某……无以为报。”说着他深深一揖。柳如莺慌忙站了起来,道:“纪大人,我……”
小月站起来,走上前道:“如莺妹妹,看来你是真心为我们家纪先生好的,竟然敢背叛和珅。和府之外,你还有家人吗?”柳如莺嘴角微微一动,抑制着情绪道:“我命苦,我母亲和妹妹……与我失散了,不知身在何处……”
小月同情地叹口气:“可怜你小小年纪,活得这么艰难。其实你小月姐姐的身世也不好,小时候奔波江湖,没着没落的。幸亏后来遇上了纪先生,这才转危为安。”说到最后一句,含笑撇了纪昀一眼,纪昀暗喜。
柳如莺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如莺话说完了,那就先……告辞了。”纪昀吃惊道:“你去哪儿?”柳如莺垂首道:“和府是回不去了,如莺自己再想办法吧。”
纪昀忙道:“那怎么行,你出逃的事若让和珅知道,到哪里他都不会放过你的。天下只有一个地方你能躲,就是这阅微草堂。出了草堂,你必有危险。柳姑娘,住下来吧。”
柳如莺低头不语。小月拉起她的手,殷切地说:“是啊,如莺妹妹,你住下来吧。”柳如莺迟疑道:“那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小月道:“不会不会,你的安全重要啊。”
柳如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道:“谢谢纪大人,谢谢小月姑娘。”
纪昀见小月对柳如莺并无排斥之意,心中高兴,话里有话地说道:“还是小月识大体。”小月听出话外音,扁了扁嘴巴,嘀咕道:“我是为了如莺妹妹,可不是为了你!”
深夜,皓月当空,清霜遍地。纪府西屋的窗口透着一线灯光,一曲清越的叮咚琴声自屋里悠悠传出。
西屋外的房檐下摆着一张扶椅,纪昀坐在藤椅上静静望着月亮,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屋里琴声转急,纪昀闭上双眼,细细聆听着琴音,良久,缓缓叹了一口气。
琴声渐渐停滞,终于宁静。屋里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房门轻轻打开了,柳如莺一身素装,自屋中走出。
“纪先生,您还没睡。”她来到纪昀的藤椅前说道。纪昀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道:“听着姑娘发自肺腑之琴声,难以入眠啊。”
柳如莺垂首一笑,道:“是我信手乱弹一气,吵得先生睡不着了。”纪昀忙道:“非也,有了姑娘的琴声,这夜更静美,月更皎洁,人心也是难得的清净,白日的烦恼都洗涤殆尽了。”柳如莺微笑道:“纪先生过奖了。我是在屋中偶然看到一具古琴,不由手痒,擅自拿来弹奏,望先生见谅。”
“不碍的,柳姑娘。说起来,纪某也是好几年未触琴弦了。宦海争锋,勾心斗角,再也寻不到那一分自在清心。因此好好一具古琴,束之高阁,几年不碰,手也生了,愈发无心重拾。人啊,总是终日奔波忙碌,忙着忙着,却也忘了到底为何而忙,忘了人世间还有月下抚琴这等闲情雅事。有时蓦然回首,纵使有些悔意,却也往往已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了……”纪昀信步走进庭院,边走边轻轻地说着,像在对柳如莺说话,却又像在自言自语。柳如莺跟在他后面,两人静静地走着。
“唉,柳姑娘,今夜既然有缘,纪某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有时候这官场尔虞我诈,纪某真是烦了,腻了,可是今生却也解脱不出来了。纪某时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俗人了……”
“不是的,纪先生。”柳如莺打断他说:“不论官场如何阴险,我觉得先生身上仍有一股子文人的清气,您是好人,是大清第一才子,您不会是俗人的。”
纪昀笑着回头看她:“柳姑娘,你认识纪某才一日,怎么就敢下此定论?也许纪某是个伪君子,一心想欺诈你呢。”
柳如莺真诚地说:“不会,我相信纪先生是好人,我感觉得出来。我知道您心中有一具瑶琴,或许蒙尘,但若您愿意,这琴仍可以奏出清丽之曲。”
纪昀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月色如洗,他们站在凉风习习的院子里相对无言。
柳如莺望着纪昀的双眼,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顿时心慌起来,向后退了几步。纪昀一愕,却见柳如莺神色大变,颤声道:“深更半夜的,叨扰先生了,如莺先回屋休息了。”
说完她转身奔回屋中,薄薄的衣襟在晚风中飘起。纪昀望着她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