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冬至大梁西南的雪,也飘落在了临沧府曲靖城的临沧太守府。
南长国派往大梁京都的使团就在这里暂时落脚。
“杨大人,这就是你们大梁的雪吗?奴奴在上益还没有见过雪哩。”
曲靖城的雪下到冬至第二天一早才停,太守府的花园里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树干上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雪洗过的树叶越发青翠,被树叶掩映的白雪越发晶莹,绿叶和白雪相得益彰。
出生凤翔,见惯了鹅毛大雪的临沧太守杨谷祯难得生出一股赏雪的雅兴,便在太守府花园摆了点心茶水,邀请南长使团的主使和副使前来赏雪。
身穿墨绿色短装,即便在冬至的雪后初霁,也选择漏出洁白的藕臂和修长大腿的小女孩竟是这次南长使团的主使。
此时的她正像个绿蝴蝶一样在太守花园飞来飞去,不时地掬起一捧雪放在手心,再慢慢的看雪化去,呆愣愣的傻笑。
“杨大人,你们大梁京都也会下雪吗?”小女孩捧着一捧雪,飞快的跑进花园凉亭,人还没坐下来,手里的雪已经都化作水流出指缝。
“京都每年冬天都会下雪,朱姝姑娘你见过鹅毛吗?”杨谷祯被名叫朱姝的主使逗得很开心,便一下起了谈性。
“当然见过啊,我们上益城有家烧鹅铺子就有很多鹅毛,白花花的哩,做成枕头可软哩,他们家烧鹅可好吃哩。”
“哈哈哈,朱姝姑娘还真是天真浪漫。”杨谷祯开怀大笑道。
“凤翔城每年下雪的时候,就像天上飘鹅毛一样。朱姝姑娘若是能赶在年前到凤翔一定会有机会见到,只是到时候朱姝姑娘可不能穿成这样在雪地里奔跑哦。”
“让杨大人见笑了。朱姝圣女自幼在南长大山里长大,如今也才十五岁。不通人情,还望杨大人海涵。”
说话的是使团的副使,南长国主的亲弟弟,恭亲王黎一舟。
如果非要说这位南长亲王长的像什么的话,那一定是癞蛤蟆。
黑胖的圆脸上深陷两个圆滚滚的眼睛,两片厚厚的嘴唇,说起话来会带动两颊和下巴的肥肉不断抖动。
“无妨无妨,朱姝圣女浪漫可爱,本官怎么会怪罪。”
杨谷祯其实不愿意和黎一舟这个胖子多做交流,因为这个胖子在即便在大梁西南,也是声名狼藉。
好色、嗜杀、喜食人脑。
据他本人说,蠢人的脑子吃着像老豆腐,干瘪难咽,而聪明人的脑子就要鲜嫩润滑的多。
黎一舟与南长国主黎一作一母同胞,传闻当初黎一舟为了帮哥哥登上国主之位,曾经亲手敲开了几个兄弟的脑壳。
所以黎一作在位二十多年,黎一舟就在南长就专横跋扈了二十多年。
相比于南长亲王的专横跋扈,可能如今大梁朝内唯一的亲王越王司马慎的口碑就要好上太多。
面对着这位南长亲王,杨谷祯不由得想到了越王,想到越王就想到了建元三年的新科状元
司马慎,是大梁先帝司马恒唯一的弟弟,如今的小皇帝司马弈的皇叔。
司马慎喜欢养门客,鸡鸣狗盗、旁门左道,什么人都有,但唯独不养读书人,甚至对慕名而来的寒门读书人不愿资助一个铜板。
越王府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对程姓兄弟从江南广瑞府到凤翔参加建元元年的恩科,结果两人都名落孙山,没有盘缠回家,两人人缘不好,同乡不救济。
又因哥哥程淏写过抨击佛门的文章,寺庙也不远接纳。
迫于无奈之下,两人来到越王府,请求成为越王的门客,可是门帖才投进去,越王府便闭门谢客,二人一直在越王府门口等。
那一夜凤翔的雪下得特别大,称得上鹅毛大雪。
第二天一早,哥哥程淏发现弟弟已经冻毙于风雪。
越王府的门房见其可怜,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给弟弟收尸。
建元三年,程淏高中状元。上任翰林院修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越王豢养闲人,靡费国帑。虽然最终只是凤翔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
但杨谷祯却想到,越王无疑是他府里门客的善人,程淏眼中的恶人。
而眼前的黎一舟又是谁的恶人,谁的善人呢。
此次黎一舟代表南长国主作为使团副使出使大梁,即便杨谷祯内心再不喜黎一舟为人,表面上还是与其虚与委蛇。
“恭亲王,昨日本官接到龙塘军镇的飞鸽传书,信上说,金匮公唐子业也将于近日返回凤翔述职,唐国公提出既然和南长使团同路,那么就由他亲自护送南长使团前往凤翔。
大梁南长两国毕竟交战多年,曲靖到凤翔又有起码半月的路程,一路安危不得不防啊。”
听到唐子业的名字,黎一舟往嘴里送糕点的手突然定住了。
“唐子业也要回凤翔?”
“是的,应当是中书省下了诏书让他回凤翔述职。”
“那他还会回西南吗?”
黎一舟面色有些许涨红,语气略显急促。
“这就不是下官该知道的了。”
“哈哈,是本王失态了,以茶代酒,自罚,自罚。”
黎一舟说完就端起茶杯,茶水混着茶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还把嘴里的茶叶使劲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真是好茶。”黎一舟又哈哈大笑。
“王爷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下人准备一点,王爷带着路上吃。”
在一旁一直默默观察着雪化成水的朱姝圣女冷不丁来了一句
“是七年前和大梁先帝一路杀到上益城外的唐子业吗?”
“七年前,我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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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长国在是中洲最南端的一个国家,与其说是国家,不如说是中洲南部山地丘陵中各大山民部落组成的联盟。
大梁昭庆十五年,大梁先帝司马恒御驾亲征。
大军屠戮了南长国都上益城以北的所有城郡村寨。
唐子业率领的十万大军与司马恒的先行军,在南长国都上益城外汇合。
那一天,司马恒出阵眺望城墙上缩头不出的上益贵族,如猛虎俯视到嘴的羔羊。
就在司马恒意气风发,骑马再阵前左右逡巡之时。
南长第一神射手,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夏侯天山,弯弓搭箭。
一箭射倒大梁帅旗,一箭射死司马恒坐骑,一箭贯穿司马恒的右眼。
在司马恒受伤昏迷期间,考虑到粮草与军心,唐子业迫不得已下令全军撤退。
南长虽然击退了大梁,但是北部半数版图生灵涂炭,也无力北上追击。
那张战争过后,原本只盛行于南长南部的巫教,在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南长北部如野草一般野蛮生长。
年轻的巫教大祭祀巫本然,据说出生时便带有宿慧。
从那时开始便在全国的山林城郡中行走,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每过一处城寨便建起一座祭坛,几年过去他走遍了南长境内所有山林部落,身边聚拢起一批忠实的信徒。
而南长国主黎一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默许了巫教在全境的传播。
建元元年,大梁幼军即位,主少国疑。
而这一年的南长,北部山林在巫教如火如荼的传播之下,竟恢复了勃勃生机,人口增长之快超过南长立国以来的任何时期。
这一年,在位近二十年的国主黎一作把巫教奉为南长国教,自己也接受了巫教大祭司巫本然册封,成为了巫教神牧,
意为代神牧民;
跟黎一作一同接受巫本然册封的,还有军中公认的军神,
在昭庆十五年卫国战中扶大厦于将倾的夏侯天山。
建元元年秋,巫本然传达巫神降下的旨意,由夏侯天山率兵,奇袭大梁临沧府、曲靖府,报昭庆十五年几近灭种之仇。
不久后,大梁西南五座军镇被袭击,措手不及之间,五座军镇逐一告破,被南长军筑起了五座京观。
幸得唐子业及时率兵回援,才避免九座军镇被连根拔起的惨剧,龙鳞军在此战中身名鹊起。
时隔七年,唐子业又一次站在了南长的城郡之前。
“这巫教有点意思啊,七年时间,如今的南长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唐子业的身影掩映在南长树林的阴影里面,黑暗中一双眸子看着眼前这座被称为新安的城池。
七年不见,南长发展的速度让唐子业感到震惊。
眼前的新安城,墙高濠深,楼宇森严,与七年之前南长的隐匿在山林中的城寨不可同日而语。
“将军,根据收集的信息,新安城只有五千左右的守军。我们可以分批装扮成南长百姓进入。”龙鳞军副将王标在唐子业身后轻声说道。
“新安虽然离南长边境较近,但是由于位置战略意义不大,加上最近几年南长各部族都信了巫教,彼此争端很少,眼下这里守备并不紧张。”
这次进入南长,唐子业没有选择喜欢果敢冲锋的晏明泰跟随,而是选择了风格谨慎的副将王标。
“传令下去,二百人易容,在天黑前随我化零为整进入城门,你带领余下三百人原地待命。”王标拱手领命。
深夜,新安城的城头上亮起了一道绚丽的烟花,城内的百姓都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城内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处处响起哀嚎,宛如百鬼夜行。
城外树林里的王标吹响了口中哨子,随即相同的哨音便此起彼伏。
只见数不清的黑影从树林里奔跑而出,四面八方如飞鸟出山林一般涌向新安城洞开的城门。
第二天清晨,新安城被大火烧的黢黑的城墙内部是烧焦的民房和在睡梦中就被烧死的军民,火势还蔓延到了周边的森林,但因为南长地区湿润多雨,树林间水汽充足,大火并没有烧毁森林的很多区域。
然而一夜的大火,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香味,那是无数新安城守军和百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