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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方阳谋与权术交织下,云波诡谲的五月渐渐收尾,这一年的六月,以一种别样的姿态降临于人世间。
这是天启皇帝朱由校御极天下的第五个年头,为乙丑年,五行为木,生肖当属牛,有言道:乙丑,为正印,具大福德,秋冬富贵寿考,春夏吉中有凶……
当下确实如此,自入六月以来,地方向朝廷所陈奏的题本远超以往,如同雪花般,纷杂飘落在朱由校御案上,而又堆积成山。
先是督察陕西道的御史上书:说是延安及其周边的府、县地区竟在赤时当空的农历六月被大风雪所笼罩。又有济南府上报说飞蝗蔽天,秋禾荡尽,已有乱民闹事,聚众起义的征兆。
先说自张居正实施一条鞭的改革后,济南府及其周边府地为中心的鲁南地区,就逐渐减少了粮食作物的种植比例,翻到而行倒是种上了棉花。
虽说山东现在还是大明的产粮大地,每年要向两京的皇族及在京官吏缴纳大量的粮税,但是由于黄河改道后留下的隐患频发,还有大运河在淮河至海河水路段淤泥堵塞河道,已致使运河在山东未能尽职,严重耽滞了京师这几年的粮食储备,粮仓中库存的足不足还另说呢。
本地本就在减少粮食的种植,因为在商品经济发达的背景下,粮食远没有棉等经济作物的价值高,此外,济南府每年还要从其余七个大粮仓(江浙皖赣湖湘豫省)中斥资收购,再沿水路运至山东,交付每年向朝廷缴纳三十七万五千石的差事(外加各种零零散散的苛捐杂税共五十万石左右)。
即便如此,地方上想各种手段去谋求解决方法,可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最后也只能勉勉强强维持现在的局势。
以不至于因拖欠漕粮,而平白无故地遭受天子之怒。
现在受灾情最为严重的是河南地区,几乎达到赤旱千里,颗粒无收的地步,是年又出现大饥荒,乃至致人被迫于易子相食,人间如狱。
即使是在后宫中深居简出的天启皇帝朱由校都被地方官员上书之奏本所惊怒,没想到在他重典、酷吏治国下才得到如今安康大明,还有如此惨状的事情发生在他统治的地域下。
还有子民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这让其自誉为拯救大明的中兴之主的天子脸面往哪里搁?
就连一向被誉为京畿重地、承担保卫京师职责的北直隶地区也被河南灾情所波及到。
朱由校真是怒不可遏!
一夜间,连忙向地方下十二道谕旨,又从内帑中拿数十万两白银赈灾,急令地方官员督责,全力赈济灾情,切不可让其再度扩大……以至于到最后造成不可挽回之局势。
而我们的信王殿下朱由检就在此特殊时期下,以等同于勋戚国公之位的藩王之身,外加尚书衔(这是虚职,无实权)的职位入阁办事了。
作为皇帝唯一胞弟的信王朱由检,自然受到其格外宠爱。
不知是天启皇帝有意让其遭受历练也好,还是害怕京师会在灾情中被波及到,并没有急急忙忙让朱由检入阁,反倒是派他与都察院的一名三品文官一起巡视灾区,监察地方赈灾情况的落实。
所以,六月的一整个月,朱由检都在与右副督御史在地方上巡视,无心顾及到京师,不过,在他与天启皇帝单独面见的那一天,就请奏朱由校允许被贬谪在南京留都受罚的曹化淳回京,帮助他处理在皇宫外新建信王府一事,朱由校同意了。
名义上虽说是帮其处理对信王府邸的建设工程,其实并不是这样,朱由检怕他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便提前做出来准备。
让从南京归来的曹化淳充当眼线,在京师中监视阉党的一举一动。
本以为,有曹化淳的帮助,虽不能全部地规避风险,但好歹准备了些预防措施,以不至于完全陷入被动的局面,留些余地,可没想到是,朱由检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在他离京的这段时间里还是发生了……
昔日,在紫禁城护城河的东面,是成组所设立的内承运库衙门。这是属于皇帝“私人金库”内帑其中一个储藏金花银(向皇帝上供的足色最好银子,往往五十两为一锭)仓库所在地。
每一库设一掌印太监,专管理此事。
今天,这处被禁卫森严的皇宫重地却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不是他人,正是我们所熟悉的老朋友魏忠贤。
他已被皇帝全权受理此事,监督从内帑中拿出来的赈灾之银是否被用到地方。
这么一个油水异常充足的差事,对于一向爱财的魏忠贤而言自当是喜出望外,认为天上掉馅饼了;又认为是皇帝朱由校对于他的恩宠,自当值得办妥。
不过嘛,这得先让他捞一笔再说,从皇帝自家金库中拿出来的钱,若不能让他九千岁所满足,而又何能让天下人所满足呢!
他的党羽遍及皇宫内外,朝廷上下;同属于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内承运库自然有他魏忠贤的党羽存在。
虽然不是地位最高的掌印太监,但有总比没有好吧,最起码不用那么的大费周折,只需点明来意即可。
这里的掌印太监名叫王景,是个老人了,历经三朝而不到,比他魏忠贤的资历还深厚;他为人严谨,可以说是一丝不苟了,恰又懂得生财之道,受到当时皇帝万历的宠信,于是,便被派到这里,任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一职,直至现在。
而魏忠贤虽说在天启朝权倾朝野,又被下面的人尊称为九千岁,但在皇宫中打拼多年的他,倒是记得些生存之道的,尤其是对这种资历深威望重的老人,他很有一套处事做人方法。
况且他们之间还不算太陌生,除曾经见过彼此几面外,五年前还共同处理过泰昌皇帝的“身后事”。
“老公公,自庚申(万历四十八年)一别,别来无恙啊!”老迈而视力逐渐衰弱的王景,此时眼睛中有些浑浊,正当诧异是哪个宵辈来到此地,还大声喧哗,正准备动怒呵斥一番,耳朵里却传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他虽然老了,眼睛也不中用了,但是听力还依旧如故。
十分灵敏。
至此,虽说是看不清楚来者是何人,但只凭声音就能判断出来此人的真实身份了。
虽然比魏忠贤入宫早,资历深,但他不是糊涂之人,何况历经三朝而不到并几十年如一日掌管着皇帝内帑中分量最重的金花银内承运库
的掌印太监王景岂非等闲之辈;更别说他在皇宫中待着的这些年头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年万历爷亲政,从李太后和冯保那里夺权,又摘了张阁老的官职,抄了在隆庆、万历朝煊赫一时张家的家底。
但那又如何,张家是衰败了,可他王景这不好好的吗;就是连续换三个皇帝,他王景还是照样在内承运库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屹立不倒。
别说眼前的小鱼小虾这等小规模的场景了,比这更加残酷百倍的权力斗争,他也都见过,毕竟那是流过血的啊,受到其牵连的人命可不止一条……
再说了,在宫中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这可不是智商上的问题,这是每个普通人在宫中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尤其是对于向他们这类身体有残缺的阉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于是,他用万历宫廷时,宫中对待像魏忠贤这类的来自司礼监的“大太监”,尊礼来回复。
口中还絮絮念到:“这使不得,使不得……要说来,您的官职可比咱的高,应当是咱对您施礼才对!”。
魏忠贤见此,也就不再推托,顺了他的意思,在老一辈宫廷太监面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并且笑眯眯地对他说到,
“咱们今天来此地不为别事,只为它而来……”
魏忠贤说着,便抬手指向了王景身后的库房。
“……拿银子!”
“那魏公公,您可有皇爷的手御?”
“公公”这不是个普通词,只有在宫中担任机要职位的“大太监”们,才可以用得此称呼。显而易见,王景是把魏忠贤当成与自己同辈的那类人了。
“有,有,那自然是有的……”
笑罢,魏忠贤从蟒袍中袖口里掏出一道来自天启皇帝的谕旨。
这是他在临行前,特意向朱由校讨要的;有时候,按规矩办事,自然而然地就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魏忠贤也不例外,能用正经的理由办事又可以满足个人之私欲的,何乐不为呢?
待王景仔细检查一番,确保手谕无误后,便对魏忠贤放行了。
他的任务是,让拿着皇帝旨意办事的人,将其带走,至于将这银子带到何处,又有何用途,这就不是他内承运库掌印太监该操心的事情了,既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也不属于他的职权所在,他王景就是皇帝金库的看门人,只需要关心库里面是事情,外面的则不属于他……
魏忠贤从王景那里得到银子后,并没有急切地将其运出到宫外,慢慢悠悠地离开此地,望别处去了,不过,走之前就吩咐过了,拿到银子后,先将其运到受司礼监管理的直房内,分类管理。其余的到时候再作安排……
就这样两旬的时间便过去了,魏忠贤等人并非无人憎恨,皇宫朝廷上下也不全是属于他们的人,魏忠贤及其魏党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一些有心之人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现在之所以不采取行动,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消亡。
风雨欲来,城欲摧。
一场范围更大,影响更为深远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而所有人都要经过这次权力风暴的血色清洗,这也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