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水秀山清,本就有着沃土良田、大小河流不计其数,又有运河直通上京,所以格外富饶繁华。而扬州城作为扬州府城,更是常年人山人海,城中繁忙景象比起上京城来也不逞多让。
杨逸本想着买些什么扬州特产,可逛来逛去,发现街道上摆放着的商品与别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到最后除了些许小吃零食,杨逸也没买什么东西。
重新走在陆地上的感觉让杨逸心情大好,他趁着闲心在街上随意转悠。
走着走着,杨逸依稀听见身旁的一处茶楼中传来了说书的声音。
于是他站住身细细听了一阵。
杨逸是离着上境只差一步的顶尖武者,感官敏锐,周遭的声响很难逃过他的耳朵,之所以站住仔细听了一阵,倒不是因为没听清楚。
而是这说书人所说的内容,让杨逸感到有些惊讶。
等到杨逸走进了茶楼中落座下来,也任由自己随着说书先生的嗓音缓缓走进了故事之中。
“这说书先生,讲的竟是《君臣恩》!”杨逸有些不敢相信,再看那说书先生,虽然长衫上还打着几处补丁,长相也不显眼,可眉目间透却着灵光,隐约显露了几分不凡气度。
“再说那当头的王家武者,直接冲进了州衙大门,杨平此时还在……”说书先生还在缓缓讲述着这一段故事。
《君臣恩》是如今唯一一段,被允许流传的,有当今天子在其中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君臣恩》虽然有着陛下点头,但还是少有说书人会真的敢将这个故事拿出来讲。
因为天子也在故事中,若是哪一句讲的不恰当了,家破人亡也不冤枉。
不过真正让杨逸惊讶的到不只是他讲了这个故事。而是他在哪里讲的这个故事。这里可是扬州啊,就算真有敢碰这一段故事的说书人,那也不该是在扬州城里。
先生此时正讲到了扬州世家豪族冲击了州衙,再往后讲,那就是御驾亲征,三万铁骑下扬州了。这个故事里,流的是扬州世族的血。
“等到杨丞相死讯传回了上京城,陛下当即龙颜大怒,随后便亲自领了精兵三万……”
书说到了讲到这一节,有人仍坐在原地却已经面色铁青,有人面上泛起微笑露出了快意,也有人早已经愤然离席。
等到故事说完,说书人拍下了惊堂木后,茶楼中的人已经走了三分之一。茶楼的掌柜这时也来到了说书先生身边,将脑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看掌柜面色,这句话显然不是什么好话,说书先生却只是一笑,也不搭话就收拾好东西后,利落地走出了茶楼。
杨逸快步跟了上去:
“先生故事讲得不错。”
“天底下说书的都这样讲。”
“敢讲这段的没有几个。”
说书人只是望着杨逸淡淡地笑了一笑,而后便又迈着步子往前走去。
杨逸见他不说话,不仅不恼,反而是起了几分玩心:“我观先生气度不凡,也不像是寻常人物,故而想邀请先生共饮,不知道先生可否方便。”
“请人喝酒应该不算喝酒。”杨逸想到。
“你是哪家的小子?”刘闻书这时站住了脚,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杨逸两眼:“学起大人说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哈哈哈哈。我倒是高看先生了。”杨逸转身便走:“有志不在年高,你要是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恐怕我们也就没有同桌共饮的必要了。”
“好一个有志不在年高!这样看来还真是我的不是了。小兄弟别走,刘某向你赔个不是。”刘闻书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脸上却既不羞恼也无懊悔,他也只是因为杨逸的谈吐起了些玩心。
杨逸听了刘闻书这一声喊,回头躬了躬身:“我虽然想和你聊聊,不过这酒却不愿意请了。”
“不碍事。”刘闻书摆了摆手:“小兄弟若是真有谈心,不如先去鄙人下榻之处手谈一二?”
“这样再好不过。”杨逸点了点头,他倒也真想看看这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杨逸一路跟着刘闻书走到家中,这一段路途不断,两人眼看都要走出了扬州城,刘闻书才终于带着杨逸来到一条偏巷,又穿过了整条巷子,到了巷尾的一间窄屋里。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两人也都不在意这屋中简陋的陈设,待刘闻书去借来了棋盘,两人便各搬一把小凳坐了下来。
下的是棋,会的是友,其余事物并不那么重要。
杨逸执黑,刘闻书执白。随着两人手中棋子各自被投下,纵横十九道内,便有两军冲撞在了一起,一时间棋盘之上刀光剑影几乎要撞破了寰宇。
“老哥棋走霸道,一路以堂皇之势碾压而来。不趋利,不逼害,却总是输不了这大局啊。”杨逸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可投子问路,难免行差就错,落子虽不能有悔,可老哥为何心有悔意却不肯将错就错?”
“小兄弟好谋善略,屡有奇招使人难以招架。”刘闻书对杨逸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客气了起来:“只是这棋如人生,小兄弟舍小却总不肯舍大,不大舍如何能有大得?”
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棋逢对手倒也无需分个高下,这棋不如我们和了吧。”
“好,和了好!兄弟稍待,我出门去买些酒菜来,今日与兄弟把酒言欢!”
刘闻书也是真性情,这一句话说完竟然就真的把杨逸一个人丢在了家中,出门买酒去了。
杨逸独自坐在这窄屋间也无事可做,虽然不是有心窥探主人家,但稍微撇了下头,也就将这屋里的东西看了个七七八八。
屋中除了床上的一床被褥,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也就只剩下了一张矮桌,和桌上的一摞书。
杨逸看了看这书堆,发现圣贤言论、诗词歌赋、科考书籍一概没有,居然全是小说话本。
“不读那些恼人的书也是好事。”杨逸笑了笑。
刘闻书去的急,回来的也快。
他手上提着两壶酒,一袋茴香豆,两条干咸鱼。还不等杨逸说话,刘闻书便苦笑一声:“不是我有意怠慢兄弟,只是实在囊中羞涩。”
杨逸笑着摇了摇头:“喝酒看人不看菜,与君共饮,不必有酒也能醉人。”
刘闻书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也好看了些,只是他看着杨逸身上锦袍,总归感觉心中过意不去,于是咬咬牙又在案上拿了挑了三本书:“兄弟再等我一阵!”
看着刘闻书在书堆中挑出了那三本成色新些的小说,杨逸心中也是一阵感动,有心阻拦却怕伤了刘闻书面子,于是也就坐在小凳上感激一笑。
再回来时刘闻书手上提着一捆酱牛肉,只是多花了些时间,杨逸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敢问兄长尊姓大名。”
“刘闻书。”
“杨逸。”
“我敬刘兄一杯!”
酒过三旬,杨逸轻轻放下了酒杯:“我知刘兄行事少有顾忌,只是有一事我还想再问,刘兄为何要在这扬州城里讲《君臣恩》。”
“杨丞相乃无双国士,怎么不能被人传颂?”刘闻书抬手痛饮了一杯:“况且这扬州城,是天下间最该去听《君臣恩》的地方。”
听见刘闻书避重就轻,只提了祖父杨平却避过了陛下,杨逸眼睛陡然睁圆了两分,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刘闻书想说什么。
“杨兄似乎不是扬州人士?”
“我是上京人。”
“那杨兄觉得这扬州怎么样?”
“繁华富饶,是一处好地方。”
刘闻书摇了摇头:“扬州之富,冠绝天下,乃是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处地方?”
“冠绝天下?”杨逸反驳道:“先不提上京,便是冀州,荆州,沧州等地比起扬州来也是不逞多让,要说冠绝天下,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一点不过,扬州之富,富在黎民百姓啊!
天下百姓,辛勤一生却也需要供养三处,一是皇室,二是地方官员,三是各地世族乡绅。等这三处把该分的分去,剩下的才能进自己的口袋,杨兄可知,这层层盘剥,拿得最多的,却是这最下面一层。
昔年陛下御驾亲征,将扬州世族乡绅连根拔起,这给扬州百姓就少去了最多的那一层盘剥。扬州百姓怎么算不上天下最富?
若天下处处如扬州,景朝还能再有三百年!”
杨逸默默喝了三杯酒,又夹了好几块酱牛肉,等酒都下了肚子以后缓缓说道:“若这天下只有一个扬州呢?”
刘闻书叹了口气:“日将落矣。杨兄可知当年杨丞相为何明知必死无疑,却依然带着独子来了这扬州城?为的不只是漕运啊,杨丞相为的便是烹天下世族予民食啊,可惜哪怕是拼了性命,也只是让陛下平了扬州一隅啊!”
杨逸连手中的酒杯都捏碎了,刘闻书却仍自顾说道:“也是,皇家本就是天下最大的世家,皇家与世家早就绑在了一起,决定去啃世家这块肉的时候,杨丞相也明白皇帝留不下他了,也唯有一死,才能试着去开了这个头。只可惜丞相是无双国士,陛下却不是千古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