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年,六月十三。设局
三个月后……
少昊国都城,日出城。
傍晚。
天色渐黑,城南的兴隆玉器坊却灯光大亮,一派忙碌之象,上百个光着膀子的工匠或动或静,皆埋头干着自己的活,玉器坊大掌柜沈丛虎此时负手站在屋子的正中间,用虎目环视周围,心中颇为自豪。
兴隆玉器坊是日出城最大的玉器作坊,就算放在天下比,沈丛虎相信它也是最顶尖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有技术最高超的工匠和品种最齐全的工具,从这里出品的玉器每件都是珍品,它们的买家非富即贵。
沈丛虎转头看向东面,那里的五个精壮后生正在分割一块巨大的玉石,两个人蹲在地面来回拉动麻绳,玉石表面现出一道笔直的细槽,一人拿碗往凹槽内不断倒入河沙和水,它们在麻绳的带动下与玉石反复摩擦,令细槽持续加深,这一组的另外两人在旁边休息,一会之后他们将与拉绳的同伴轮换。此时细槽已有三寸深,预计再过一日切割便会完成,然后交给下一组工匠进行雕琢,它最终的样子是只玉麒麟,将被安放在王宫内某座大殿的垂脊上。
这单活儿是王宫内务府直接发下来的,要求极高出价也很高,可最后落到他手里的钱却不多,做这样的生意赚钱倒是次要,图的是名声。
沈丛虎再往中间看,那里坐着几排雕琢匠,他们的工具是钻和锥,手握的部分是硬木,前端镶嵌的是硬石,这种硬石是专门用来攻玉的,玉石再硬,可在它面前却软如石蜡,一剃便去掉一块。这组人手上做的活属于长老会一个位高权重的长老,内容是一身全套的佩玉,包括玉玦、玉刚卯、玉牌、玉带钩等等,这类活价钱还行,就是太琐碎,形不成批量,花费的人工也多,接这样的活赚的就只是个人脉。
做生意,尤其是做到这个规模,谁不担心突然遇到个什么事?如果钱摆不平便要用人脉去摆平,而人脉的形成便来自于平时这一点一滴的积累,沈丛虎对此轻车熟路。
沈丛虎再把眼往西面望,那是一片宽大的打磨区,前边是粗磨,后边是细磨。粗磨必须借助重量,工匠们将一根木桩横吊,外面裹几层粗糙的兽皮,玉石表面撒一层潮湿的河沙,几个膀粗腰圆的后生哥推着木桩来回移动,用河沙磨去多余部分。粗磨之后玉器交到精磨匠手中,这时需要的不是体力而是眼力,每个细磨匠手中拿着兽皮,凭经验和眼力判断玉石的光洁和平整,然后耐心摩擦,直到玉器表面光洁如镜,一件成品就此完成。
成品将被放入散发香气的木盒中,衬以细腻的羔羊皮,外面用一根金丝点缀,它们沿着光滑的桌面被沈丛虎轻轻推到客人的面前,通常对方会欣喜地将它们捧起,这时沈丛虎也会满心欢喜,因为接下来他就要收帐了。
想到这些,沈丛虎的嘴角微露笑意,这时一个心腹从后面匆匆走出,在他耳边低声道:“大掌柜,东西已经妥当,就等你了。”
沈丛虎神情一敛,皱眉点头道:“嗯,跟我来。”他转身往工坊的后门健步走去。
出了那道门后四周立刻沉静下来,原来这是个昏暗的后院,此处绿树成荫,小桥流水间有条石径,石径前方为假山所挡,看不出它通向何处。两人走在石径上,到了假山前一转眼前便豁然开朗,只见十几步之外又是一排屋子,屋内隐约有光。
沈丛虎先到自己的睡房开箱取出一个扁方木匣,然后返身出门往另一间屋子走。那木匣颇有些分量,却被沈丛虎稳稳抓在手中,纹丝不动。
两人推门走进另一间屋子,原来这也是个工坊,里面点的都是齐腰的小灯,所以从外面看此屋亮而不光,有些隐秘。几个汉子正坐在椅子上等候,见沈丛虎来纷纷起身,低声招呼道:“掌柜的来了?”
沈丛虎点点头,心腹在他身后把门关上,沈丛虎上前几步仔细端详,只见屋子正中的地上摆着两个半圆的石蛋,长约一步半,宽约一步,里面有个扁平的凹坑,沈丛虎在石蛋前蹲下,将手中的木匣放在膝上,打开它,里面立刻泄出一片耀眼的金光,众人一惊,定睛再看,竟是块黄澄澄的纯金板子,约一尺长,半尺宽,两寸厚,显然价值极高,上面隐约还有两行字。沈丛虎双手将金板从匣中拿起,小心放在石蛋中的凹坑上,大小刚刚合适,宛若天成,他对左右道:“手艺不错,合起来看看。”
众人协力把两半石蛋合拢,沈丛虎举起油灯凑近去看,透过刻意凿出的一道裂缝沈丛虎隐约看到金板在里面反射出金黄的光泽,十分诱人,便直起身道:“可以,继续往下弄,赶紧地,太晚出城怕是要被守卫查验。”
手下答应,一齐上前把石蛋分开,往接口处涂上浓稠的鱼胶,再合拢,用力压紧,用皮子抹去被挤出的胶液,石蛋便成为了一个整体,不细看完全无法想到它曾是两半。众人又把石蛋抬到事先准备好的架子上,燃起松木来烧,很快石蛋的外表被燎得焦黑,仿佛饱经烧灼,沈丛虎等了一会下令道:“可以了,装车吧。”
众人取大张的兽皮将石蛋裹住,用木架抬着从后门出去,那里已经停了三辆平板马车,车板上都堆着高耸的柴火,沈丛虎令众人把石蛋抬到中间那辆马车后侧,柴堆中已掏出一个大洞,众人把石蛋塞入,外面用较短的柴火填满,这样从外观看便与前后的马车并无两样了。
沈丛虎对三个车夫道:“中间这辆马车沉,跑不快,过城门时前车一定不能走快,以免被守卫看出破绽。若是被发现,你们只说在山上砍柴时无意中发现此物,觉得它稀奇便想运回家中探个究竟,明白吗?”
车夫皆应,沈丛虎于是下令:“出发!”
三辆马车在前,沈丛虎带着几个手下骑马远远地缀在后面看,一行人混在人群中往南城门去,沈丛虎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却不知为何不安,便继续往前走。临近城门时他忽然想起了缘由,城外到处是荒山,这三辆马车却从城内拾柴火到城外,守卫若是仔细定能发现于理不通,己方该如何解释?
沈丛虎惊得手脚冰凉,他想紧急叫停马车,可马车这时已进入城门守卫的视线范围,若贸然掉头反而容易招来怀疑,沈丛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继续往前走,心里懊恼不已:原先真是没考虑仔细,此次行动若是出了状况,令大事没能办成,自己恐怕只能以死向上面交代了。
马车到了城门洞前果然引起了守卫的注意,守卫将马车叫停,问了车夫几句,便走到后面抬起手中的长矛往柴火堆里戳,沈丛虎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将两根金条悄悄握在掌中,打算守卫一旦发觉异样便立刻上前进行疏通,可守卫若连金条也不接执意要把事情往上报呢?
沈丛虎不敢设想这种情形。
好在守卫只是往柴堆上部随便戳了几下,并未触及下方的石蛋便挥手放行了,马车重新启动,很快穿过城门到了城外,沈丛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这才惊觉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这时已是入夜,郊道上行人骤然稀少,偶尔从两边树林中传来几声鸦呱,众人在月光下急急地往东赶,一路无言。
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海浪声迎面传来,一片开阔的盐滩出现在众人面前,由于晒盐人在夜晚均已回屋休息,整片盐滩显得空空荡荡,了无人迹,沈丛虎环视一圈,指了一处水少的盐田让众人挖坑,将石蛋埋下,上端只露出一点泡在盐水中,沈丛虎对一个手下道:“你在此守候,明日一早诱导盐民发现此物,作势渲染一番,鼓动他们报官,必须把动静闹大,越大越好,知道么?”
那人答应,沈丛虎这才放心,带其余手下连夜返回,从东城门进入日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