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年,六月十三。马帮
日出城,西郊。
深夜。
夏夜,月暗无风,百虫鸣叫。
一队马帮行走在漆黑的官道上,每匹马的四蹄上都包着干草,所以踏地声极小,十几步之外便完全无法听到。
这是一条从日出城长途贩货到青稷国的必走之路,沿途连接数座大城,前面一个便是东稷甸的主城湾水城。
少昊国由八个甸组成,一个甸在以前便是一个部落,每个甸都有一个主城和若干个小城,国都日出城便是东稻甸的主城,它位于少昊国的最东端,濒海,以制盐和种稻起家,它出产的海盐通过两条官道运往昊地各城以及西边的青稷国,一条从日出城出发向北,经羊角城、白麻城、翠柳城等地,最后通过荆水要塞进入青稷国,民间称之为北线;另一条是从日出城出发向南,经过湾水城、洪桑城等地,最后通过崀山要塞进入青稷国,民间称之为南线,这队马帮走的便是南线,头领是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脸被日头晒得极黑,所以人称老黑。
此时老黑手抓两匹大马的缰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由于每匹马的背上都驮着两筐沉甸甸的货,人不能再骑上去,只能牵马走。他阔步向前,脚步颇急,全然顾不上与弟兄们像往常那般打趣说笑,显然远离日出城的心情极为迫切。
一个弟兄忍不住开口撩道:“老黑,今日白天又去群芳楼找荤了么?”
老黑闷声道:“快走,莫出声。”
那弟兄不以为然道:“这三更半夜的,我们至少都出来五里地了,稽盐队那群懒猫怕是早上床耍乐了吧,哪还有闲心管我们?”
老黑道:“不出十里地便大意不得。”
那弟兄道:“老黑,我们以往走了这么多趟都没事,这次你怕什么?”
老黑冷笑道:“你懂个屁,出发前老大专门交待,最近风声紧,必须特别小心。”
那弟兄还要絮叨,老黑忽然站住,低声喝道:“都给我闭嘴!”众人收声,老黑头没回,耳朵片只是轻微掀动几下便道:“他们来了。”
那弟兄侧耳听了听,笑道:“老黑,我什么都没听到啊,你不会听错了吧?”
话音落下,从后边却传来隐约的马蹄声,那声音逐渐变得急促而杂乱,显然来人不少,众人面色皆变,纷纷要抄家伙,老黑厉声道:“老大交待过,遇事不可硬拼,东西可以扔下,人不可落他们手中。”
众人止住了动作,齐齐看向老黑道:“你说,等下我们该咋办?”
老黑道:“很简单,我等继续往前走,保持镇定,由我与他周旋,若能用钱打发最好,若是不能大伙便分头逃走,回城中再聚首。”
有人道:“若是被他们捉住了呢?”
老黑道:“老大吩咐过,只要忍住一时皮肉之苦绝不招供,很快便有高人搭救,可保性命无忧,事后还有重金奖赏,谁要是敢吐出半个字,则必死无疑。”
众人答应,不多时果见一众骑兵追至,有人高叫道:“前面的马帮,我们是王宫盐营司下属的稽盐队,你们都给我停下!”
老黑等人止步转身,露出惊讶状。
稽盐队来到近前,总共十人,马背上皆挂有武器,为首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方脸后生,面色白净,眼中却杀气逼人。此人跳下马,眼睛前后一扫便死死地盯住了老黑,口里却大声道:“喂,你们之中谁是领头的,快出来说话。”
老黑上前抱拳道:“这位官爷,我是他们的头,绰号老黑,不知有何吩咐?”
方脸后生上下打量老黑几眼,道:“不错,你的脸确实够黑。老黑,你运的都是些什么?”
老黑道:“是盐货,我们都交过税的,官爷请看,这是税证。”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羊皮裹了一根金条塞进对方手里。
日出城的海边尽是大大小小的晒盐场,属于私人所有,盐场的主人叫盐民,他们可以自行卖盐给马帮,但必须缴纳盐税并领取税证才能运走,盐税由右军的一支分队负责收取然后上交王宫,如果盐民不交税就卖盐,买盐的马帮手中就没有税证,就是俗称的贩私盐,这是大罪,丞相府下属有个盐营司专门负责缉拿此类罪行。
盐营司共有十支稽盐队,每队十人,日夜不停地在城郊检查税证并抓捕私盐贩子,不过人都是要睡觉的,稽盐队通常在晚上尤其是后半夜便会松懈,加上夜间视野有限,这便成了贩私盐者逃离日出城的最佳时段。
方脸后生的手掌一转,熟练地把那根金条握在掌心,五根手指却顺势展开了税证,他叫手下点亮火把看了几眼,眉毛一挑道:“总共是六十筐盐,嗯,数量是没毛病,可你们为何选在深夜行走呢?”
老黑苦笑道:“官爷,货主催得急啊!这不,下午才装的筐,便一直在赶路了。”
方脸后生道:“那马蹄上为何裹稻草?”
老黑道:“马走长途,耗费蹄子,我们这不是让它少遭罪嘛。”
方脸后生似笑非笑,走到老黑的马前,敲敲筐盖道:“打开看看!”
老黑取下筐盖上的杂物,把筐盖掀起,现出白花花的海盐,方脸后生拘起一小撮盐佯装查看,余光却在观察老黑等人的神情,见后者皆紧张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心中便有了数,抬脸问老黑:“你这盐有蹊跷么?”
老黑讶道:“官爷,我这些弟兄的盐都是正正经经缴了税的,一筐都不漏,哪敢有蹊跷的?”
方脸后生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紧张什么?莫非有何蹊跷是我不曾发现的?”
老黑摊开手道:“我们哪有紧张?我们都轻松得很,哈哈。”他强笑两声,那笑声在旷野中却显得分外干涩。
方脸后生运气在胸,并拢五指猛地往盐筐里一插,直达筐底,老黑等人面色皆变,方脸后生五指一曲便握盐在手,抽出来放在火把下看,只见掌中的盐竟然有了颜色,如彩虹般艳丽,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厉声喝道:“好你个贼娘养的马帮,为何筐中竟有五彩盐?”他的几个手下立刻从马背上取长矛在手,如临大敌。
老黑犹不服输,做出吃惊状道:“官爷,你莫要吓我,五彩盐是金贵之物,一直都是官府专营的,我等寻常之民哪有本事弄它?此处光线晦暗,你定是看错了吧。”他伸手入怀,准备掏出余下四条黄金再搏一把。
哪知方脸后生没等他动作,只把膝盖往上一抬,正好顶在筐底,箩筐倾斜,里面的盐粒倾泻出来,等他把膝盖放下,筐中的盐只剩一半,方脸后生拿眼往筐内一瞟,冷笑道:“物证如山,你还想狡辩么?我若没猜错,你这六十个筐中都是面上盖一层普通白盐,下面全是实打实的五彩盐。快说,这官盐你是如何盗来的?若从实招来,我让你少受皮肉之苦,若敢抵赖……”
老黑早取一根鱼刺在手,往马屁股上一拍,同时人往后急退,那马猝然间吃痛,本能地往上一蹿,身体正好将方脸后生挡住,老黑高声叫道:“弟兄们,快跑!”
老黑的手下四散而逃,转眼间便跑进了两旁茂密的树林,方脸后生这边的人便有些为难了,不知该骑马去追还是弃马去追,也不知该追哪一个,这时方脸后生大声道:“大伙跟上我,捉那领头的便可。”
于是稽盐队的十人一齐向老黑追去,老黑在前面夺路狂奔,方脸后生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这些人平时骑马惯了,哪比得上老黑这种靠走路讨生活之人,眼见距离越拉越开,方脸后生急道:“快用长矛飞他!”
手下醒悟,接连掷出长矛,老黑叫了一声便扑通倒地,方脸后生喜道:“打中了,打中了,快过去看死球没有。”
众人到了跟前,见老黑俯身趴倒在乱草中不动,右背上插着长矛,方脸后生道:“先别拔矛,看他还有没有气,弄个活的回去好问口供。”
几个人蹲下去把老黑的身子侧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白,胸口并未刺穿。方脸后生伸手在他鼻下一探,笑道:“还有气,是活的,把他带回去好生伺候,等他醒了问出盗官盐的幕后真凶,上头定会高兴,弟兄们就等着领赏吧。”
众人七手八脚把矛杆截断,矛头仍留在老黑身体上,再背他回到官道,那些背盐的马并未跑开,仍在原地张望,众人把马牵上,带着昏迷的老黑兴高采烈地往日出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