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初年,八月十二。出事
少昊国,日出城,东南郊的祭台。
上午。
一阵狂风袭来,漫天的尘土在祭台四周起劲地打转,将这片工地罩住,干活的人们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赶紧把脸捂住。
车旭锋纵马跑上旁边一个土坡,却被迎面冲来的尘土击中,不由地咳了几下,他的副手姚海平见到他,招呼道:“老大,来了?”车旭锋用手抹了一把脸,点头道:“进展如何?”
姚海平道:“还好,不过弟兄们怨言也不小。”
车旭锋道:“什么方面?”
姚海平道:“他们说自己的专职是打仗,打仗是个荣耀的事,干苦力他们可做不来。”
车旭锋道:“现在国库没钱,只能靠自己人了。你安抚一下弟兄们,就当是学了一门手艺,以后不当兵了也有个谋生的手段,好好把握机会。”
姚海平苦笑道:“真有砌石头抹灰浆的活做就好了,可惜那些长本事的活都是工匠在做,我们的弟兄只能打下手,把石头从采石场运来,再用绳索拉上去,这都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却学不到手艺,弟兄们能不抱怨吗?”
车旭锋想了想,也找不出解决办法,摆摆手道:“行了,别抱怨了,跟我抱怨也没用,谁都不想来这种地方吃尘土,赶紧干吧,完活了就解脱了,至少不会送命。”
他眯起眼睛往远处看,见士兵们已经用黄土堆出了一个斜坡向祭台上延伸,祭台上方竖起了几个绞索架,风尘过后众人又开始忙碌,把巨石绞上粗大的绳索往上面拉,巨石下垫着粗壮的滚木,上百个士兵在石块后面推,也有人在前面拉,巨石缓缓向上移动。
车旭锋道:“人手好像不够啊,这里有多少人?”
姚海平道:“我们右军出了一千五,闾弈给了五百新兵,我调了一部分去运石头,从十里外的采石场一直用滚木推到这里,这样闾弈连运石头的钱都省了,他可真会省钱。闾弈嫌进度不够,还要增加人手,我对他说现在的问题不是人少,而是祭台上的位置太窄,工作面展不开,所以石头上去的速度慢,这是没办法的事……”
正在说话间,祭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抬头看去,竟然出了大事,一根拖石头的绳索脱落,石头受力失衡发生侧滑,顿时扫倒了后面的几个人。车旭锋和姚海平赶紧拍马过去,坡上的士兵们见老大来了便散开一条缝,车旭锋查看一番,确定事故造成了两死一伤。
死的两个人被石头撞烂了内脏,当场就咽了气,伤的那个是被撞断了腿,躺在地上惨叫连连,姚海平蹲在地上向他大声说着什么,车旭锋过去一问,原来伤者是姚海平的表弟欢仔。
姚海平的舅舅家境不太好,身无一技之长,只能在码头上当搬工。日出城临海,许多从内陆来的大河都在此处入海,所以它的水运业十分发达,日出城卖到内陆去的高档陶器怕颠簸,必须依靠船来运输,姚海平的舅舅就在码头上当背工,以搬运陶器为生,赚的是份辛苦钱,家里自然宽裕不到哪去,偏偏不幸的是姚海平的舅妈又生病了,她得的那病死不了人,却查不出个缘由,反正就是浑身无力做不了事,每日得吃补药才能勉强维持,这样一来姚海平舅舅家过得就相当艰难了。
姚海平跟着车旭锋有好些年了,一直做他的副手,两人私交甚好,随着车旭锋职位不断上升,姚海平也水涨船高,收入开始变得不错,所以近几年他时常拿出一些钱补贴他舅舅,后者一家正是靠这份资助才坚持了下来。去年他表弟到了可以当兵的年龄,姚海平跟车旭锋打个招呼,把表弟招进了右军开始吃官饭,他舅舅的负担才轻松不少,谁知一年不到表弟便出了事,姚海平此时心情非常沮丧,不知如何跟舅舅交代。
士兵们的情绪此时开始激动,他们本来对搬石头的活就很抵触,如今出了事便如火上浇油,立刻就要抬尸体去找丞相闾弈讨说法。
车旭锋带兵多年,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迅速平息手下的怒火,不然局面很容易失控,他连忙跳上一个高处大声道:“弟兄们,作为你们的将军我对你们的要求非常清楚,我这就替你们去找闾弈,我会要求他在明日之内给大伙一个说法,一定不会让死伤的弟兄吃亏。”
众人见老大这么说情绪便稳定了些许,车旭锋继续道:“大伙辛苦了这么久,今日停工一天,大伙立刻回营休整,明日的安排等姚副将军通知。”
他这么做也有深一层的考虑,士兵此时若聚在一起,只要有人煽动便很容易出事,还不如让他们散开来先冷却一下。
车旭锋又转头对姚海平低声道:“我现在就去找闾弈,你带人把死伤者送回家,先垫点钱给他们的家人,多说好话。”
姚海平点点头。
车旭锋道:“你还要亲自带人把事故的原因排查一下,把架子、绳子、滚木等等仔细检查一遍,看它们够不够结实,这种事不能再出第二次。明白吗?”
姚海平道:“好的,老大。”
车旭锋交待完这边的事情,骑马去王宫找闾弈。
闾弈正好坐在差屋审阅公文,听到祭台出事了他也很紧张,忙问:“死了多少人?”
车旭锋道:“死者两名,伤者一名。”
闾弈还以为死了不少人,一听才死了两个就松了口气,道:“这事好办,按标准发抚恤金给他们的家属。”
车旭锋道:“丞相,现在不只是抚恤金的事,而是弟兄们普遍有情绪,他们要得到工钱。”
闾弈皱眉道:“士兵为王宫干事还要工钱?那平时没打仗我们白发军饷养着他们又怎么说呢?”
车旭锋道:“弟兄们平时也不算白领军饷吧,他们也操练,也守城墙,也在保卫日出城。”
闾弈道:“对啊,现在他们不用操练,不用守城墙,改为搬石头,不都一样么?”
车旭锋怔了一下,闾弈身处高位,跟底层士兵的思路差别很大,得想个合适的说法才能让他明白,便道:“他们的身份是士兵,士兵干士兵的事他们觉得天经地义,但是干工匠的活他们就无法接受,就好比…好比你让一只鹅住在鸡窝里面,它会觉得憋屈。”
闾弈笑了,拍拍车旭锋的肩膀道:“车将军,你翻翻我日出城的王法,上面有哪一条写明了士兵不能搬石头的?据我所知,士兵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保家卫国有诸多方式,打仗是一种,修祭台也是一种嘛。有伤亡就发抚恤金,没伤亡就领军饷,这规则很清楚啊,你觉得有疑问么?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心坎,迈过去就好。”
车旭锋本来还挺有底气的,被闾弈这么一说他自己反倒有些乱了,只能道:“可是弟兄们跟那些工匠混在一起做事,平时都相互聊天的,工匠干轻活,有工钱拿,弟兄们干重活,白干,你让弟兄们如何服气?”
闾弈道:“车将军,相互攀比可不好。你若一定要攀比我也可以说两句,人家工匠干一日活领一份工钱,哪天没活干便马上要饿肚子,可士兵不一样,刮风下雨不操练时一样有军饷拿,节假日时军饷一分不少,况且搬石头再累也比打仗强吧,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你怎么不比比这个呢?我看啊这就是心态问题,自己得好处时就受之泰然,自己有一点不如别人就跺脚骂娘,这毛病不能惯。车将军,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可不能被军中那些老油子牵着鼻子走哦,得有自己的主见。”
车旭锋被闾弈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苦笑道:“丞相,我怕这事处理得不好会引发更大的事……”
闾弈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么,自从你当上右将军后,在太后面前说你才位不配者大有人在,太后一直力排众议,说你虽然年轻,却少年老成。车将军,现在是你展现才能的时候了,可不能让太后失望哦。”
这番话有点威胁的意味了,车旭锋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向闾弈行了个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