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开仪和元济在翰林院的三年时光转眼即逝。
又是一年春闱,楼万承和范适培才结束了会试,便被钟开仪和元济带着,一道去了那每月三次的,开在京都城隍庙前的庙市。
四人还未入市,遥遥便见到一片人山人海。
走近些,却只能从人缝里望见,那城隍庙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物件,有那来得晚的商贩,便干脆将货物摆到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门口。
钟开仪转头对元济笑道:“亏得你今日休沐,不然怕是连刑部的大门都迈不进去!”
楼万承和范适培才下了会试,又都没见过京都的庙会,便顾不得端读书人的架子,兴奋地和孩童们一起,到处挤着看。
只见有卖历朝的古董书画、笔墨纸砚,也有各地独产的锦缎布匹、珠宝玉器,还有各样式的机巧玩物、脂粉钗环。
楼万承直看得忙不过来,惊叹到连一句妙辞佳句也说不出,只能感慨道:“这庙市可真是盛大啊!”
二人挨挤一回,等回过神来,却发现早已不见钟、元二人。
夜色升起,华灯初上,一声太平鼓响起,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楼万承被那鼓声吸引,遥遥一望,却看见灯影下立着一对闺阁女子,年长些的那位是程国公家的小女儿程茗,不过十六岁,通身贵气,顾盼生辉。
一名侍女好不容易将一面软萝纱铺面的团扇抢了出来,交到她的手上。她细细看着,眼眸里盈了些笑意,对身边挽着她的少女道:
“妹妹,你看这软银纱,轻柔细密,拿笔一写,墨色也不会晕开。此等好物,一向只有去川蜀才买得到,今日我们真是幸运!”
那少女是成元帝的亲妹,昭容长公主,晗栖。
她年方十五,粉面可爱,接过那团扇赏玩一番,笑道:“茗姐姐说得没错,这软银纱确是件好物。姐姐最爱曹先生的诗书,不如请他给你题上一题,如何?”
“你说什么呢!”程茗双颊一红,端出姐姐的姿态来:“今日出门前,可曾念书?”
“好姐姐,我错了,可别再罚我念书了罢!”
楼万承望着程茗直直出神。
他哪里见过这般气度翩然的闺门秀女,虽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些话必是人间佳词妙语。
“撒银花——”
忽然一声高喝,原先挤在摊位前的人群立即涌到路中央。程茗和晗栖连忙避开,向着楼、范二人的方向快步走来。
楼万承又想躲闪,又不愿离开。他感觉自己已然迈不动双腿,眼看着二人便要走到跟前。
争抢银花的人群越来越多,突然有人喊道:“别踩我!哎哟——”
一人不知怎的,被那涌动的人群猛地推了出来,一头撞在停靠在路边的牛车上,额头立即淌出殷红的血来,顺着脸颊直直地流下来。
程茗和晗栖哪见过这样的架势,看得心惊不已,身后的护卫赶紧上前道:“人多容易出事,二位贵人不如早早离开吧!”
二人顾不得点头,忙跟着护卫们离去了。
楼万承这才舒了口气。
他回过神来,却见范适培坐在地上,忙伸手扶他,疑惑道:“适培,我记得当初清议之时,那张家派人上门挑衅,你以言语劝诫,大义凛然,毫无惧色。今日怎的一见街头哄抢之事,便吓得跌坐在地?”
正当此时,身后有人道:
“万承你有所不知!”原来是钟开仪和元济找到了他们。
钟开仪提着一盒雪花酪,面上忍着笑:“适培有个见血就倒的毛病!”
“原来是这样!”楼万承笑道。
范适培一边颤抖着站起来,一边无奈道:“难为老师忍笑辛苦!”
元济竟难得露出愉快的神色:“他绝无讥笑之心,也知你不易,只是回回见着你如此窘态,别说他了,便是我,也总要费些力气,才能忍得住不笑出来。”
见着跌倒之人被扶去医馆,四人方才继续往前走。
“适培,我记得有一种茶色的玻璃镜,西洋人拿它遮挡刺眼的阳光。带上之后,目之所及,一切都会变了颜色。等我查访一番,看哪里可以购得,到时候给你配上一副,凡是去那人多事杂之处便带着。”钟开仪顿了顿,望着他又打趣道:
“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偶尔腿软一回,倒也罢了。若到你四五十岁的时候,运气好些,在中朝领了位高权重的官职,等到那时,你再这么腿软下去,知道的,说你有这么一个毛笔,不知道的,还当这官老爷怎么一见着人群乱起来,就吓得这样!
“那些个爱写奇闻逸事的小说家,少不得要把你的事迹在书上记上一笔,让你范适培的大名流传千古啊!”
楼万承听了,忍不住跟着钟开仪大笑起来,就连元济也忍俊不禁。
范适培听了也不恼:“有此等写书赚钱之法,我怎能让旁人抢了去!待我起个诨名,亲自写上一写,再把你们诸位通通记进去!就叫《榆陵五子奇事录》罢!只要你们官运亨通,名声大显,我这书还愁没人买吗?!我丑话说在前头,等赚到了钱,请你们四位吃饭可以,分成可一点没有啊!”
“你这只进不出的貔貅!白得了我一个赚钱的法子,不给肉吃就罢了,连汤都要喝得干干净净!”钟开仪想作出发怒的样子,却自己先绷不住,大笑了起来。
“我看会元书铺到了你手上,那利润少不得要翻上一倍了!”楼万承笑道。
“何止一倍,怕是要翻上天去了吧!”元济也难得打趣一回。
范适培摇头晃脑,得意地笑道:“那我便问问天上的神仙,愿不愿意写点仙界的掌故旧闻!”
四人一面说笑,一面将那庙会细细逛了一逛。见着夜色越发深沉,便各自告辞离去。
只是楼万承的脑海中却反反复复浮现那十六岁的女子的模样。
他不知那女子是哪家大臣的亲眷,但却明白自己出身寒微,眼下断然配不上这样的贵胄之家。
于是他想努力地将心中这一丝奢望抹去。
可越想要抹去,却越是刻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