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闹别扭的人在这里躲着呢!”
一位眉目清隽的白袍少年斜靠在门边,笑对柴房内一名蹲坐在马扎上,气鼓鼓的孩子说道。那孩子抬眼瞥了下少年,也不答话,只把头用力扭到一边。
“可惜啊!娘和我出门前还在爹面前费了半天口舌,好不容易才说服爹让你跟着外公去一趟关外,只要你今天乖乖回家。”
孩子听得此语,惊讶地转头望着少年,又想起自己还在闹别扭,缓缓地低下了头,道:“哥莫要骗我,爹哪有那么好说话。”
那少年微微一笑,一面转身离去,一面道:“今天家里可是做了烤全鸭、炙子肉、糖肘子,成爵爷送的柘木牛角大弓也到了,听说整整做了三年。他说济儿如果看不上,就送给我。我可真有福气啊!”
“成爵爷明明说了那弓是专送我的!”元济急得从柴房窜出来,连忙快步跟上大哥元清。
“大哥你别跟我抢那大弓。”
“这可说不定,虽然我不擅武艺,但那大弓气势斐然,摆在我的房内欣赏欣赏也不错……”
元济听了心里纠结得紧,面上似要哭出来。
见他如此难受,元清笑道:“行啦!我要那沉甸甸的物件做甚,没的在我房里白白落灰。”元济这才展眉欢笑。
“娘和外公他们都在堂上等我们一道出发呢,今日为着你的事,耽搁了一个时辰了!赶紧过去吧,这天也暗下来了,别误了今晚咱们家的宴席。”
二人说说笑笑,往那正堂走去。
刚望见正堂廊檐,元家兄弟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元济心有不解,问到:“哥,这是……”
元清连忙让他噤声,又把他拉到身后,悄声道:“别出声,跟着我。”
二人缓步摸到正堂后廊下,血腥味愈加浓烈。只听见里面有刀剑刺物的闷声,又有东西砰然倒地的声响。
元济心下大骇,赶忙往前抓住元清的双臂。元清毕竟年长几岁,虽然恐惧至极,但仍是镇定着伸头,透过青萝纱窗望进去。
只见堂内隐约站着两个持剑的蒙面人,地上躺了五人。
元清忍不住要叫起来。虽然隔着纱窗,他却分明望见倒在地上是自己的母亲、外公、外婆、姑姑、外姑母。他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呼吸了,闭了闭眼,被元济握住的双臂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想闯进去救他们,又想大声质问蒙面人到底与外公家有何宿怨。直到他感觉到身后的元济也想上前往堂内望一望,元清才回过神来,一手捂住了元济的眼睛,一手将他拉回身后。
“袁家人都在这里了吗?”房内的一个蒙面人突然说道。
“听说还有两个孩子。”
“找。”
元清赶紧拉着元济往后院疾奔,谁知脚步声立马被蒙面人听见,顷刻之间便追了出来。元家兄弟避无可避,一路被蒙面人逼到了后院外的镜河边。
那河水静默深沉,不见底色。
此处已然是绝路,兄弟二人一时焦灼,不知该逃向何处。
突然间,一柄长剑当胸贯入元清的身体,又狠狠抽离。元清只觉得胸中冰凉彻骨,骤然便一阵剧痛。眼看着蒙面人又要刺来,他狠了狠心,一把将元济推入河中,自己却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元济毫无防备地跌入水中,想喊一声,却被河水灌了满口。他神志模糊地沉了下去,脑中不停回闪着大哥元清流着血却依然拼死护他的样子。他又记起在正堂外闻到的血腥气,大哥捂住他双眼的手。他使劲地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河水重重地压住了思绪。
他失去了意识。
岸上的蒙面人望着渐渐恢复宁静的河水有些犹豫,正思考着要不要摸下河去探看一番时,突然看到远远地飘过来一只客船,原来是入京就职的陆家。
“这两个孩子一个跳了河,一个被我们刺中了要害,估计都活不成了。贵人那边也可以交差。走!”说话间,蒙面人已然离去。
一月后的深夜。
元家内堂中,吏部主事元辅望和三子元济对坐无言。少顷,年过半百的太傅钟思鼎带着儿子钟开仪,和学生范轼源、徐恭益匆忙入得堂内。元辅望心中一恸,上前跪倒在钟思鼎面前,颤声道:“老师!”
元济也立刻跪了下来,低声抽泣着。
那四人见此情景,忍不住滚下泪来。
原来一月前被杀害在袁家宅内的五人,正是元、范、钟三人各自的夫人和袁家夫妇。
钟思鼎娶的是袁老爷的亲妹妹,元、范二人的夫人又是袁家夫妇的亲女儿,而徐恭益则是从小养在袁家的远方侄子。因此上促成了这四家人紧密的亲戚关系。
元、范、徐三人又曾同在钟家读书,在亲戚一层上又增添了同窗之谊。
谁料他们突遭此难,元家长子元清又伤重不治,他们在这一月中求告无门,又被云家通敌案牵连入狱,才得出狱相见亲人,自是难掩伤心。
当下哭过一回,他们暂忍悲痛,在堂内坐定,细谈起来。
元辅望道:“那日,轼源和恭益都在我家等着岳父一家人过来吃席。一收到陆家的消息,便赶去医馆,却没想到竟是和清儿的最后一面!他当时已然是无法支撑了,还是尽力说了在袁家堂外所见之事。然后便去了。”说到此处,他哽咽了起来。
范轼源便道:“我们三人又不得不支撑着连夜去了岳家,只见外面被锲安司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人进去,只说内里是和云家一同通敌叛国之人,现下已畏罪自尽。
“我们自然是不信的。岳父几日前明明来信说得了给内廷运送货物的差事,怎么会突然变成通敌之人?!而且清儿生性稳重,绝不可能胡言乱语,他所受的又是剑伤,分明是那行凶人被他们兄弟二人撞见,便要杀他们灭口!”
徐恭益面有愠色:“我们三人苦于无法入内,便去了京兆尹府,结果却被告知锲安司办案,他们无权查问。第二天便出了云家通敌案,说叔父是首告,又说他不堪卖国之罪,全家自缢而死。这分明是冤案!
“我们便写了冤状,去了锲安司想直陈实情。谁知被他们胁迫进了诏狱,说我们也有通敌之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听说我们入诏狱后,可怜济儿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独身在外奔走求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竟全部闭门不理。济儿,好孩子,苦了你了!”
“舅舅,姑父,姑姥爷,这一个月,我只觉得冤。”元济恨道:
“我们家自不必说,云伯伯竟然被扣了通敌的罪名,满京城谁不知道云家最忠心!当年,若是没有云伯伯、姑姥爷,还有成爵爷平了造反的藩王,稳定朝局,如今圣上的皇位还不知能不能坐得上!
“我知云伯伯速来喜好直言,几番番将那首辅杨臻刺得牙痒。谁知道竟然捏出这么一个罪名来,还杀害了母亲、大哥和外公一家人!
“这一月来,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困在诏狱,云伯伯被刑斩,云家哥哥被流放宁古塔,宸姐姐和云嫂嫂逃亡被杀,云家哥哥的孩子景明弟弟也不知所踪,可怜他才五岁!
“一开始,我本想等姑姥爷回京便立马告知此事的,谁料他也被安上了通敌罪名,人还在京郊便被锲安司带走。我只好和开仪哥哥暗暗查着事情原委,谁知突然就结案了。”
钟思鼎痛道:“是啊,我那时一听说此事,便和开仪加快赶路。可恨那杨臻要赶尽杀绝,和云家关系密切之人一个都不放过!
“你们可知为何我们今日能出狱又官复原职吗?是晖言和杨臻说,若是能放了其他人,他便愿意认这个罪名!
“杨臻做得真绝,非等云家家破人亡才肯放我们出来。可叹晖言甘愿舍身护佑我们,而我身为他的老师,却无法为他伸冤!”
“老师,难道我们就看着岳父一家、清儿、云家就这么白白惨死吗?!”
“自然要鸣冤天下,清正朝纲!只是这条路会很艰难,结果也未必能如我们所求。你们可愿意?”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此冤不洗,何复见友!”
“好!好!……”
五人直聊到鸡鸣时分,方才散去。
三日后,一张写着“侍生元辅望拜上中极殿大学士杨臻阁下”拜帖递到了杨臻的府上。
是日,归家后的元辅望与三子元济大吵。第二日,元府里砌了一道高墙,父子二人分墙而住,父不见子,子不见父。一时间,京都里传为谈资。
朝堂上,钟太傅告老还乡,徐恭益因失言罢免,二人带着钟开仪归乡秣陵。
范轼源无心仕途,在秣陵城开了间“会元书铺”,并在各地创办民间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