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荒原的尽头终于出现在江守源的面前时,他已经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流浪了数月之久了。远方袅袅腾空的炊烟仿佛是天上的神明降下的神迹,令江守源的双目中浮起了雾蒙蒙的盈泪。
脚下的道路依旧崎岖不堪,哪怕江守源手持一根颇为结实的拐杖也难以行得太快,更何况在这条小道的两侧还长着一些繁盛的有些过头的杂草,挺拔着身姿擦过江守源裸露在外的肌肤。
“娘,你看那有个怪物!”
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惊惧,村头另外的几名孩童纷纷转过头来。
江守源闻言不由得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在稍稍的反应之后,他这才明白那所谓的怪物竟是指的自己。
一身破洞百出的衣裳,月余不曾打理的发须密密麻麻的披散在四周,仅留下方寸露出双眼的空间,远远的看去当真像个怪物一般。
“我......”江守源张了张嘴,却短暂的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默然想着,上一次说话又是在什么时候?
由于孩童的提醒,村中的男女老少纷纷结伴而出,其中不乏手持农具利刃的男子,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包围住了江守源。
“你是楚国人?”
就在江守源组织好了语言想要替自己辩解一番的时候,那群村民中已然有人通过他那残破不已的衣裳认出了他的身份来。
江守源将目光转移过去,刚刚说话的是一名华发满头的老者,脸上还有着一条从眼角处延伸至嘴角的刀疤,配上他手中的短剑,气势极为的骇人。
“楚国人!”
未等江守源说话,那些个村民的脸上忽的出现了一种同仇敌忾的表情来,而看向江守源的眼神也变了几番,像极了前些时日他遇到的那只被夺了幼崽的野狗,凶狠又警惕。
魏楚世仇,民怨极深,这种情况并未出乎江守源的意料。
在喧嚣之中,一名断了左膀臂的中年男子瞪着一双泛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江守源,嘴中狠狠的说道:“二狗子,今儿这楚狗你可不能和老子抢,老子要亲手为三儿报仇!”
“那是自然,不过可需要我给你搭把手?”那名被唤作二狗子的男子虽然同样恨恨的看着江守源,但还是止住了自己向前的脚步。
“不用,就这楚狗老子一个人就够了!”
江守源眼见着局势发生了变化,一面避开冲向自己的男子,一面对着最开始询问自己的老者说道:“老大人,我并无敌意,还望听我一言!”
只是那男子哪会给江守源解释的机会,拳风愈发的逼迫,几个回合下来,江守源不得不堪堪避让,却并未真正的动手,而那老者也在此时开口劝住了那男子。
“你有何话可说?”老者向前几步,卡在了江守源与村民之间,算是将两者隔了开来。
江守源感激的向老者行了一礼,随后说道:“多谢长者,小子名叫江守源,乃是楚国荆县人,途经此地也是身有所迫,非我本意!”
“孤身一人也敢独踏魏境,胆子着实不小。”那老者暗暗朝着二狗子使了个眼色,随后挥散了尚且观望的村民。
江守源捏了捏袖中的短匕,若是实在脱不开身,这柄短匕或许又要见血了。
老者将江守源带进了村子,村头的那一座土房的栅栏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可见其中有一老妇正尝试着向外观望,待瞧见了二人的身影后才扭头离去。
“老夫是这村子的里正,既然你是楚人,就暂时歇在此处吧!”里正的脸上不冷不热,只指着最右侧的一间小屋说着。
江守源只当是没瞧见里正眼中的怀疑,极为感激的点点头:“多谢里正了,不知村中可有打水之地,小子已月余未曾净身了。”
“自是有的。”里正又浅浅的交代了一些东西便离去了。
由楚入魏已是一步险棋,何况他这种身份的偷渡之人,所以江守源对于村中的敌意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下来。毕竟上至朝堂,下至匹夫,魏楚的世仇都是根深蒂固的存在。
待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存放杂草的小屋之后,江守源手提着里正拿来的水桶,准备到村中仅有的一口井中打些水来。
不知是不是他到来的缘故,道路两旁的人家皆是紧闭着屋门,那些个在外玩耍的孩童也不见了踪影,整个村子都存在着一种极为压抑的气氛。
里正所指的那口井并不算大,江守源俯身看去,井中黑黝黝的,唯有些许的水声传来。
“楚狗,纳命来!”
就在江守源俯身查看井中情况之时,身后忽的传来一声爆喝。
本就心有警惕的江守源堪堪转身,右臂上前迎住短剑,两相碰撞之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
“楚狗!”甘鱼怒目圆瞪,仅是区区一挡便让他虎口发麻,这楚人分明是个身怀武艺的,而他找上村子必然也没有安什么好心。
江守源就算是脾气再好也不免有了几分的火气,这般也是忍着性子劝道:“我不欲伤你,且我早已言明今日乃是途经此地,壮士何故不死不休?”
“楚狗岂有好人,休要多言,今日老子定让你血溅于此!”甘鱼言罢又是欺身上前,右手中的短剑舞了个剑花,剑尖直指江守源的心口。
“那么就冒犯了!”江守源轻抖袖口,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匕便滑了出来,落在了江守源的手心。
或是那短剑年久失修,亦或是甘鱼用力过猛,不消三合,在一声脆响过后,那短剑应声而断,江守源顺势将短匕架在了甘鱼的脖颈之上,再进一毫便会刺入肌肤。
甘鱼失神的望着不远处的断剑,随即闭上双眼,决绝的说道:“我输了,动手吧。”
江守源微微挑眉,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来,对着早就守在路口的里正言道:“老大人,若是不愿接纳小子,何必多做言语?”
“甘家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楚国,此事即便是老夫,也无权插手。”里正眼神复杂的看着江守源,甘鱼在村中已是武艺顶尖的人了,却在此人的手下过不了三招。
“里正放心,小子休息之后便会离开,只要尔等老实些,我自然不会多加出手!”江守源将匕首稍稍撤开,随即将甘鱼推向了里正一旁。
月头初升,村中寂静的氛围下,带来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早早熄灭了灯火的村子仅余下村头一处被草棚挡起来的篝火,隐隐约约之间与天上的皓月照相辉映。
里正佝偻着身子窝在床榻上,手上提着一盏泛着微弱光芒的油灯,火苗似有似无的摇曳着,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一般。在火苗的照亮下,那张白日里颇为和蔼的脸早已聚成了一团,仔细看去,眯着的眼角还有几滴将要干涸的老泪。
白日里的那个老妇人忽的推开门,提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木盒走至里正的面前。
“就这么断了!”
里正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聚集到案桌上的木盒上,一时间就连拿着油灯的手也禁不住的颤抖起来。
“那后生的身手我见过,江家的袖剑最是难测,甘鱼敌不过亦是常理。”
里正终于将油灯放了下去,转而抓起那木盒抱入怀中,声音颤抖不已。
“江家的人怎么可能流落至此......”老妇人瞳孔微微收缩,难以置信的看向里正。
“错不了,王上往先曾与江家江挚比武,我有幸观摩一二,这后生的身法与那江挚如出一辙,定然错不了。”
里正言罢忽的陷入了沉默之中,再抬眼时仅仅向老妇人留下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屋外春风无声的吹了一夜,散去沉积已久的阴霾,这一夜江守源睡得极浅,相较于之前在荒原中夜不能寐的情况,倒也算是他近来睡得最好的一夜了。
日头东起,江守源被屋外的动静所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他下意识的按了按袖中的短剑,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尚未打开门来,只见老妇人一手端着一碗状似窝窝头的东西走了进来,对于迎面而来的江守源,她亦是有些不知所措。
“多谢了!”江守源主动伸手接了过来,回身望了一眼,又向后退了几步。
老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眼帘低垂不发一语,随即默然退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这里一般。
对于这碗窝头,江守源并没有去动的念头,摸索着从包裹里掏出了几块早已硬成了石头一般的肉干来,就着昨日打来的井水,将就着对付了一顿。
屋外的天经过了一早上的时间显得愈发的阴沉了,入春的天大抵都是这般,连着来的细雨即将铺洒开来,而离去的道路也将变得泥泞起来。
里正正弯着身子拼接昨日被江守源打断的短剑,瞧着江守源那副模样,随口说道:“后生,你若是要往梁城去,最好过些日子再走,这官道上最近在严查楚境所来之人,你这身打扮可逃不出那些个兵丁的眼!”
“里正知晓我将往梁城?”江守源半蹲着,眼神聚焦在那断剑的裂口处,不免出声问道:“魏国军配的短剑,里正年轻时做过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