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生有九十多岁。
郭伯无意间说出此话时,惊得杜平川手上的石锁,险些砸到脚背。
元狩元年,郭伯奉汉家天子之命出使昆仑,当时他只有十七岁。而现在是元狩五十八年,郭伯也才七十又五。
这么说,
岳生比自己与郭伯加起都大?
真他娘的是个老怪物,岳生就凭这岁数,又苟在鹿吴山这么久,那他还真一张活地图……
难怪郭伯单手就能捏死他,也要费尽心思,争取他站到梨儿关这一边,那怕只做一个挂名山神爷。
如此而言,岳生与梨儿关的关系当真只是相互利用。
稍稍收拢思绪,
杜平川致力于手上的石锁。
他一大早就被郭伯叫起,然后开始折腾自己的小身板,说是要传授修炼之术。
而在此之前,晒坝中心的梨祖已有大半月没有得到悉心照料了,所以郭伯上下嘴皮一碰,便安排出一项事宜:
浇水。
这看着很简单,无非就是给梨祖涵养水分,但实际上的工具,却只有一只小如拇指的酒杯。
水井距离晒坝足有百丈,杜平川来回跑动上千次,终于将两尺有余的木桶灌满。
一身大汗淋漓的他,扶着树干刚想稍做歇息,后背及脸上则发出阵阵瘙痒。千转百回之间,犹如钝刀子割肉。
冰口发作了。
然而,郭伯浑然不在意这些。
他觉得这点运动量还不足以打熬筋骨,竟又让杜平川开始折腾约有五十斤的石锁——举过头顶,往复百次。
九十八、
九十九、
杜平川担心自己头晕数岔了,他拼尽小命,又多做了十几个。
一时力尽,杜平川趴在石锁上汗流如潮涌,而他一瞥眼,瞧见郭伯正安坐梨树下捯饬竹简。不需细想,郭伯肯定在整理自己昨天笔录的内容:
其一,梨儿关内缺少人丁,耕作之法再延续广种薄收的策略,肯定是不行了。
只有去收集深山老林的土壤,抓紧培养一批草药,才能下山到安蓬城内换取食盐,凑合渡过这个寒冬。
而这种上好的沃土,昨夜岳生已指明地点,据他所言,其距离梨儿关并不是很远,就在后山。
其二,犬戎攻破梨儿关,引得鹿吴山各方妖孽蠢蠢欲动,紧随其后就想捡点剩饭吃,其中就以山魈的苗头最盛。
不过,至于什么时候动手,岳生也说不清具体的日期,只是叫梨儿关平常多提防。
“才驱豺狼,又来山魈……”
郭伯合拢竹简,远望红日高升,染起梨儿关口一片云蒸霞蔚,他喟然长嘘:“吾辈,真是多灾多难呐~”
杜平川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是挎起背篼,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而且据竹简指示,让他始终感觉自己有什么机缘等待着发掘。
只是目前还未察觉而已。
好在郭伯并不容易悲观的人,他抄起木锹,顺手就递给杜平川一片笔墨未干的木牍:
“这是庆阳心法,你熟读背诵之后,再摸清催生魂力的方式,你差不多就可以脱离锻体的散人阶段了。”
言罢,郭伯起身,
他率先走出了梨儿关。
而杜平川接过木牍还没来得及看,就发现自己汗珠滚动,啪嗒摔在地上,最后居然逐渐浮出三行小字:
【天机:夜半虚席】
【程限:大成】
【合卋:庆阳心法】
杜平川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但他细究之下,发现完成天机指引之后的奖励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根据自己的所做所为,提前做出预测。
这还不错,为人处事难免会有意外,而竹简能做粗略的导引,说不能那天就救了自己的小命。
而通过这一番思索,
杜平川也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所谓的【合卋】,实际上就是合世,只不过世字异写了,笔画与后世有所差距而已。
那如此而言,【天机】则可以看做任务指引,【程限】自当是完成的进度。
至于【合卋】嘛,铁定就是因因之果了,将其视做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奖励也未尝不可。
“文章合用世,颜发未惊秋。”
杜平川理顺梨儿关志竹简的奥妙,心头喜不胜收,于是他念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诗句,同时也对郭伯这个人的身世,愈发感到扑朔迷离了。
一片木牍想来也没多少字,杜平川随手就将其翻了过来,却见刚劲古朴的陈列着几行大字,气势巍峨,宛如群山撼天: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这什么情况!杜平川目光一扫,还没看完全文,就突然察觉情况不对……
这不是唐人司图空所著的《二十四诗品》之雄浑篇吗?这个用来品鉴诗歌的理论专著,怎么到郭伯这里,就被当成了《庆阳心法》?
不过昨晚杜平川已经见过黄鼠狼说话,而自己也是借尸还魂才来到这个世界,那这份提前出现的文献,他昧心似乎也能接受……
但种种迹象,
让杜平川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在我之前,是不是还有前辈,也阴差阳错地到过这个世界?
郭伯身影渐远,杜平川可不想在鹿吴山中走丢了,于是他连忙跟了上去。至于这乱七八糟的猜测,等到相应的契机出现之后,再做深究也不迟。
朝云出岫,早鸟离枝。
辰时的太阳还不见得温热。
这谷风一吹,实在让人忍不住揣手拢袖子。倒是林间的灰松鼠不嫌天冷,它跳跃之间,也不忘观察树底下两个不速之客。
郭伯身材消瘦,头发虽然打理很整齐,但其鬓角仍难掩岁月的风霜。
杜平川走在他身后,随手拿过木锹便扛在自己肩上,然后他问:“草木灰加碎骨再加人畜的粪便,随便找个池子沤一沤,即可产出肥料,何必大老远往后山跑呢?”
其实昨夜听岳生哔叨,杜平川就有点疑惑,只不过山路漫长,他眼下闲极无聊才随口提起。
“日月同天而山川异域,草木都有性情,这一旦换了环境就可能水土不服。”
“挖点原生土壤,其实也就是培养其生长习惯,等以后繁衍多了,那就不会再眷念故土了。”郭伯砍倒挡在路上黄荆子,然后答道。
“哦——”
可能是牵动了什么情绪,郭伯不等杜平川再问,马上就开始普及关于他开辟梨儿关两年多的土壤发现:
“坤之为物,其类万千,或成草木,或成山川。但吾辈莳弄田园,其实只要关注这几种土壤就行……”
“我知道!这我知道!”杜平川有意调节气氛,他顺势接过话头,插科打诨:“能让梨树多结果的,能让茶藨子早拔尖的!”
果然,
郭伯莞尔一笑:
“……你这小子,大抵说得也不错。但细分下来,其中还是有大讲究。”
“山体大面积滑坡之后,留在原地的土壤名为埆,这种土壤久不见日月,最为贫瘠。而开采矿石所剩的土壤,其名为塃,除了特定的草木能生长,也没什么大用。”
“你刚才说的那种土壤,对寻常草木很是有效,其名作坢。而我们此行要去挖取的土壤,则为坬,它迎风向阳,乃是多年草枯叶烂成,最为滋润肥沃。”
说到兴头上,郭伯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拾起木枝在地上画道:
“这青苔之苔,你肯定认识吧?”
“嗯,知道。”
郭伯见杜平川点头,便擦去艹头,又在台下添了四笔,最后就变成——炱。
“这是焚烧柴薪在锅底形成的草木灰,勉强也可算做土壤,但产量非常小。所以它通常都用来入药,专治水土不服。”
前前后后的听了一大堆,杜平川感觉脚底下的泥土竟如此多样,就算专门立书,那本写之不尽的竹简也难当重任吧?
而郭伯言有尽时,
他带杜平川继续往前走,半晌之后,一处平坦的林地就摆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