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到深处,
弦月渐渐爬上房顶的屋脊兽。
而悄然退场的月光让出一席黑幕,三人坐在大堂之上,相顾无言。
半晌,油灯将枯,池浒率先打破沉默:“明天即是立春望岁节,你俩下山,不会真是专门凑热闹的吧?”
“哪儿的话!这不是专程来看你嘛!”岳生很不习惯刚才憋闷的气氛,现在一有人说话,他马上就跟着转移话题道:
“瞧,我还给你带了谢礼呢!”
哗啦一声,茶桌就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风干的牦牛肉、铁核桃,还有雪白的柿饼,两袋切片鹿茸,最后则是一包纸封的草木灰。
零零散散的很乱,池浒对这些吃食不怎么在意,倒是拿起切片鹿茸笑道:“好家伙,你们依托鹿吴山而生,却连山鹿都杀?也不怕坏了风水?”
“你懂啥?这叫控制生态平……”
“控制生态平衡。”杜平川以前跟岳生讲过山鹿的养殖计划,没想这家伙一直记得,但又说不清。
于是杜平川就为他补齐全话,然后转头又向池浒说:“没事儿,家里还有养着不少山鹿。再说了,地势风水没那么容易被败坏。”
念叨着生态平衡这个较为古怪的名词,池浒也没多在意,而他打开那包草木灰,却是双眼一亮:
“石卷柏?九死还魂草?”
其实杜平川对九死还魂草这个名字,一直比较抵触,因为他感觉这听起来……就像说书人口中那种瞎编的天材地宝,直忽悠得观众一愣接一愣。
而池浒一口能叫上它的名字,倒也是见过世面,至少不算孤陋寡闻。
“对,就是它。这东西外治红伤有奇效,用法也简单,直接涂在伤口之上就行了。”
“嘿嘿,那多谢了。”
池浒将草木灰揣进怀里,宝贝得紧,他想着要是自水之中那些杂碎再作乱,他也有底气拿上钢叉拼一拼。
而他正要给杜平川说叨说叨,岳生却是跳下椅子,一猫腰就钻进桌底满地扒拉。
“你、你又带啥了?”
“稀罕物件儿,你绝对没见过!”
池浒有四五十岁,但与岳生结识了却有十几年,否则他上次也不会将犬戎意欲袭击梨儿关的消息透露给他。
但就是岳生这家伙有些奇葩,每次带的东西都稀奇古怪,上回他就被一只硕大的蛞蝓,也就是鼻涕虫,给恶心得两三天没吃下饭。
所以池浒这次学聪明了,他弯腰撩开桌幔,然后探头道:
“啥呀?奠榕子的亵衣?”
“呵,她的亵衣没有,我倒是常穿着一件肚兜,你要不要拿去闻?”
杜平川被岳生这番话逗乐了,与他相处甚久,他发现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有一种天赋极为惊人:
那就是不管你为人多么有君子之风,说话多么有礼,但只要他一在场,莫名其妙就会被他带偏。
这搅屎棍一般的能力,让杜平川颇为头疼,他估计也就只有郭伯那种心境沉稳的高手,方能稍稍镇住场子。
这不,池浒一听岳生嘲讽,伸手就抓住他的后颈皮,连拖带拽地就将其拎出来了。
结果他见到岳生手里捧着的东西,登时就吓得一趔趄,仓惶之下,差点儿把茶桌都拱翻。
“蛐蟮?这他娘有啥稀罕的!”
杜平川擦了擦身上的茶水,然后低头就见到两三条蚯蚓,它又长又粗,足足有半尺之长。
这黑不溜秋的样子,
宛如装着稀货的猪大肠。
别说池浒对此恶心得要命,杜平川看了也是往后躲,他蹙紧眉头,正寻思这山神爷是不能再要了。
“这可是冰蚯蚓!就算泥土冻成大冰坨子,这小东西都能孵化幼虫!”岳生玩弄着手里的肉虫,而一股股粘稠的汁水,就在他双掌之间拉成细丝:
“那你俩说说,这算不算一件稀罕物件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杜平川与池浒相顾一视,旋即就领会到其中蕴含的重要信息。
梨儿关的大梨树与槐口的老槐树,虽说都是依托天地灵气而生,从而分别演化出加速修炼、开辟秘境的功能,但它们明显也需要人力的培养。
不然仅凭天地造化,大梨树与老槐树可不会长得如此枝繁叶茂。
而普通蚯蚓虽说也能肥沃土壤,但入冬以后,全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岳生手里的冰蚯蚓对催生草木的作用,简直不言而喻。
于是两人也不嫌弃岳生身上脏了,抬起他就坐在主座之上,然后齐声道:
“算,当然算稀罕物件儿。”
“哈哈,这小东西还能生吃呢,你俩看着,我现在就亲自示范一下!”
“……”
杜平川闻言,挥手就敲在岳生脑袋上,而池浒则是眼疾手快地抢下冰蚯蚓,最后一股脑全装在茶杯里蜷着。
这一通闹腾之后,屋内的气氛随之活络不少,而池浒先是收到一包神药,现在又极为少见的冰蚯蚓。
这接踵而至的惊喜,自然让他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在寻思送些什么回礼。
“杜大人,我这门外的老槐树道行不深,但产出的木材,对人魂很是亲和。要不我送你两块,聊表谢意吧。”
其实池浒这番话,
说得很是含蓄。
因为槐木较为阴鸷,多用来制造供奉先祖的神牌,所以寓意不是很美好。那用以送礼,就有点像劝对方家里多备几棺材。
然而杜平川却没顾及到这一层,因为他想到城隍庙的五名离凌,尚没有正式牌位,那这些槐木刚好派上用场。
而池浒说完,
又为杜平川斟上一杯热茶:
“明天即是望岁节,那你可得好生体验一下花州子,驾舟泛水,何其快哉。”
“听说这花州子会顺流而下,一路漂向蓬安城内的泮桥,然后在那里观看跳大神?”杜平川拿起茶杯浅浅一酌,却没喝出什么味道。
一听盛大的傩戏被他说成跳大神,池浒不禁莞尔:“没错,水上也少有盘查,你倒是不必担心被识破身份。”
“誒对了,原来花州子是船?”
“哈哈,你明天就知道了。”
杜平川对此很好奇,而他忍不住正要细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敲门声,紧随其后的则是逐渐逼进的脚步。
然而,池浒不为所动,似乎根本没听到突然乍起的异响。
而此时,他的五官逐渐扭曲,原本古典雅致的大堂也跟着地动山摇,恍若天崩地裂。
“大、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骤变,惊得杜平川骇然起身,结果他刚睁眼,就看到新垣昔一脸错愕的望着自己。
“大人,你做噩梦了?”
但杜平川却顾不上回答,他抬头一看,饭桌上的酒壶正东倒西歪,碰得那碟盐炒黄豆顺着桌沿就滚在新垣昔的脚边。
而他手里的那件衣服,
正是自己昨夜怎么都没穿上的外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