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衣针的份量很小,
十根也不抵一枚铜钱重。
但就是这么个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最低也要百枚铜钱才能买下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缝衣针的材质很珍贵,而是其制造工艺极为繁琐:
首先要将烧红的铁块,锤成比手指还要小的细条,再将其从钻有小孔的铁尺之中用力拉过。
此时细铁条就会被加工成匀称有致的铁丝,而趁着温度尚存,需要迅速将其逐寸剪断,一端锉尖,一端锤扁。
继而再将锤扁的那端作为针鼻钻上孔,并且打磨平整,最后缝衣针的初步形态就算出来了。
不过到这里也只是半成品,至于后面的淬火与研磨,则更为复杂,远非一两句话就能掰扯清楚。
“除开缝衣针,你还需要什么?”
杜平川忍痛拿出一张竹浆黄纸,然后记下新垣绾绾的要求,最后他又转身对众人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都说说缺什么吧。”
蓬安立春之时举办的望岁节,人山人海,可谓热闹非凡,其间不乏山外奇奇怪怪的商队与游人,而憋闷一冬的民众自然对其极为神往。
但除了五名选定的亲卫,杜平川并不打算带上其他人,一来此行下山有正事要办,二来也是人多眼杂。
毕竟梨儿关还被蓬安划为西进派余孽,正通缉在案,若是人数一多,难免会招致不必要的目光。
“置办年货的话,肯定要多买些糖,大人要是钱够花,再添一些八角与桂皮之类的香料吧!”
“梨儿关最缺什么?当然是铜铁工具,不过买成品实在太亏了。那大人倒不妨直接购入矿石或者铜锭铁块,我自己也可以烧炉子做。”
众人纷纷然吵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将杜平川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也不在意,提笔便都依次记下来了。
买不买是钱财多少的问题,但记不记,可就关乎到执事大人对老百姓的态度。
杜平川将墨迹重重的清单揣入怀中,他顿时就感觉自己乃是全村人的希望,而他吩咐值守的关卫仔细照看梨儿关之后,便带着青耿与岳生走出寨门。
先前两次下山,杜平川已记住大致路况,现在更有岳生这张鹿吴山的活地地图,一行人很快就走到雪线之下。
倒是青耿第一次离开梨儿关,见到外面的世界,她对扎堆乱飞的麻雀都有着极大的好奇心。
“喉咙发黑的那是山麻雀,眼睛暗红,像是经常熬夜的就是黑顶麻雀。你说啥?蹲在树枝的那个?那是松鼠!松鼠!它也不是我亲戚!”
岳生喷着唾沫星子解释道,
显得有些暴躁。
不过这在杜平川看来,倒是发现一个早就预料到的事实:青耿离开梨儿关之后,神识范围也跟着逐步下降了。就是不知踏入蓬安地界时,她会不会露出原形?
他捻动食指,弥戒之内的神牌正安静地呆在角落,就算突有变故,他也能迅速将青耿保护起来。
同理,若是她与蓬安泮桥的神祇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并威胁到梨儿关的存在,那……
杜平川不敢继续往下想,慌乱之中便掐断这股思路,他就急忙拎岳生,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你不是要去探望老朋友蛇妖吗?”
“对啊。”
岳生见杜平川的声调突然拔高,就以为他是担心众人的安全,便立即又宽慰道:
“没事儿,现在天气还冷着呢,就算真与那家伙打起来,他也是有气无力,不用担心。”
反正路上也是闲着,众人也乐得听些稀奇古怪的传闻,杜平川就由着岳生往下讲。
原来那条红点锦蛇因依水而居,
由此名叫池浒。
他自称乃是蓬安大小水域的神祇,后来因前城主王杰的出走,他就遭到新晋神祇的排挤。最终他则被流放在三岔置的附近,又因失去香火供奉,神格不保,他由此才沦落为蛇妖。
其实年限稍长的人物,或者背景不小的角色,其名字大多只有两个字。
就以汉代为例,耳熟能详的就有桃园三杰——刘备关羽及张飞,更别说除开汉昭帝刘弗陵,那一众天子都只有单名了。
而像青耿、岳生,还有许多上古洪荒的自然大神——盘古与女娲,甚至连姓氏都没有。
单从这个池浒之名,杜平川就能看出其超然的地位。由此他对岳生所介绍的情况,自然已是相信三成。
但细想来,
却仍有些地方经不起推敲:
池浒现在所栖息的地方,虽不占据自水的主航道,但毗邻鹿吴山倾泻而下的数十条支流。这远可以通向山外的灰塬,近可以躲进鹿吴山,倒是一个进退有据的栖身之所。
而由此言之,这与其说是同行的排挤流放,倒不如说更像幕后之人的保护。
犹如刀剑藏锋,
有意用皮鞘遮盖寒光。
当然,这份没有根据的阴谋论,杜平川也只是在心底随便想一想,毕竟岳生也只是道听途说,有所耳闻。
果不其然,岳生拨开身前一枝柳林,今晚正要于其寄宿的三岔置已在眼前,继而他回头道:
“那家伙吹的牛皮筏子,都可以让咱们抱着横渡自水!而他的情况,我也就那么一说,大人只当听乐子吧。”
将近两个多时辰的山路,
让众人疲惫不堪。
而杜平川望见三岔置灯火通明之余,马上就拿出一面商旗,向门外的杂役啬夫表明身份,然后就正大光明地走进客栈。
翁莱亲手赠与自己的路引凭证,就是好使。店小二都没怎么盘问,马上就为众人安排好食宿,甚至就连热水都送进房间。
“见过驿长,近日别来无恙?”
“哎哟,稀客呀!”
挥手稍稍支开店小二,翁莱得见杜平川来访,立即回礼笑道:“当初犬子晚上哭闹不止,多亏你出手相救,否则非要愁死我俩口子不可!我儿子现在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
“不过那位郭大人呢?咋没来?”
“他有事,临时走不开。”
上次就因驿中有人告密,才暴露了杜平川一行人的踪迹,结果就让麻盖带着亲兵好一顿撵,所以这次翁莱格外注意安全。
他将杜平川等人又安排进内院,然后又拉着他说:“两三个月不见,你小子混得很不赖呀,漂亮媳妇都讨着了。”
“那可不嘛!就是平时闹腾得厉害,不好哄。”杜平川看着青耿正在逗翁莱的小儿子,根本没注意的谈话,于是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顺势又扯起家长里短:
“明天望岁节,荷包要遭殃了。”
“哈哈,辛苦赚钱,不就是图个媳妇儿开心嘛?这比啥都强!”
不同于文绉绉的郭伯,还有桀骜不驯的杨荣标,翁莱说话显得更接地气,也更让舒心。
杜平川与他扒拉着半碟盐炒黄豆,愣是将两壶烧酒喝到子时,直到他媳妇儿吵着叫他睡觉,两人方揖礼而别。
这时岳生忽然顺着裤腿爬上酒桌,他舔了舔碟子,然后自顾自道:
“咱俩去见见池浒呗!”
“现在?天都黑了。”
“明天有不少花州子往蓬安的泮桥飘,到时人又多……”用盐炒过的黄豆很脆,岳生嘎嘣一声,嚼得津津有味。
不用岳生多说,杜平川拿起外裳准备跟着他往外走,但估计是烧酒喝得太多,他几次都没能拿稳。
最后他索性就直接出门了。
而细想来,池浒的原形毕竟是蛇妖,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轻易露面,那晚上刚好可以避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