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白鹤山二老一少,座茶而论,直至日暮。
三人相谈甚欢,且由得他们欢,却说佑都王宫之中,五原诸报频传,少不得各文武同会而论,一如他国,皆是观望。
时至今日,代固之战落幕,启仪之战又起,前日廷上已热闹非常,今日般慈冠服待朝,却锁眉不展,身侧一不惑之岁,耳高垂厚,脸方鼻丰之人低声问曰:“自上将军香桐约以来,已少有见王上烦忧如此,近日恕国多顺遂,不知王上所烦何事?”
说话之人姓闵名奉字叔明,其实已随般慈近九年,原为迟国纳迟氏一支下仆,后般慈立国,迟国纳迟氏举族而来,以为宗庙,因恐族中人随于般慈身侧,有乱政之危,遂才着闵奉随侍般慈。
又因般慈年岁轻,心眼明,凡事多寻乾师赵英、国卿吴芒、上将军白卓等人,先前并无甚与闵奉相谈。
后年岁渐久,诸公皆担重任,闵奉亦是福相之人,多年行事几无差错,又奋发习字读文,般慈方与其偶言一二。
直至今岁般慈迎娶启珩,便多着眼几分宫中家事,闵奉为事严谨,平日少言几句已不妨事。
待冠服毕,般慈摇头道:“国中无事,叔明且备早廷。”
闵奉见般慈并无相告之意,也不追问,应下自先出殿往大殿而去。
唤入文武,般慈上廷,顾左右曰:“仪国大军东进,启军后继无援,连败六战,已兵退启井关,诸公对此事如何看?”
白卓曰:“启井关之后,一片平原,仪国若克此关,兵锋将指司启城,启灭国只在旦夕矣。”
其下一人接言曰:“听闻东原诸国,如方、空、迟之流,慑于仪国之势,已遣使者入温城,献国书于温阳宫。北原索氏与仪向来交好,纳迟氏国政未肃,皆无助启之意。固国元气大伤,仲国南北强敌,已无助启之力,仪下启井关,不过早晚而已。”
说话之人姓匡名睿字伯化,因般慈纳贤令而来,投于上项部,彼时上项部尚为宗项部,掌恕国之政,匡睿颇擅与人交际,多为项和遣为使者。
后宗部交至上元部,上元部中少有如匡睿者,般慈遂与赵英吴芒相商,另设谒丞一职,每部选六名见广知多之人,成十三堂共七十八定员谒者,由谒丞掌管,只从王命,为国出使。
谒丞之位由般慈指定,各堂之人各部可自行更替,所立之功计入各堂之族。
后以此事询各部,因谒丞不掌政,谒者为定员,且出使从王廷意志,遂无异议。
初任谒丞便是匡睿,般慈听罢,便问其曰:“东原诸国与恕如何,还请伯化告诸公。”
匡睿行礼告诸公,空国先前乾师赵英出使,签有盟书,对恕尚可,迟国与恕同约伐旧卢,有同盟之谊,代国现无意西面,且恕有旧卢献国时,与代所签订之盟书,再远则无甚盟约。
待匡睿言罢入列,般慈点头示意知晓,吴芒曰:“哀启孤而无援,其局已定,仪霸东原之北,代踞东原之南,方附仪,空迟仲固,恐将受仪代南北兵锋,东原将有巨变矣”,说罢摇头叹一气。
项和曰:“仲国上将军吴阔或能倒转乾坤。”
上云部部将云盛摇头曰:“难,此去一观,代军军纪严整,猛将如云,谋士满帐,若非谋圣,启固大军恐不能挡也,到了还被代国釜底抽薪,戕害了谋圣,吴阔再如何能耐,焉能挡仪代两面?”
公尹部部首尹建曰:“也非全无抵抗之力,十年前代破迟国上平城而不敢灭其国,皆因仲国合纵四国,呈四狼逐虎之势,可见仲国可为他国所信。若仲国能合纵抗敌,仪代亦不敢小视。”
公余部部首余会曰:“空国迟国军力不弱,然两国龃龉已深,一时合纵或可为事,长久联合抗敌,不可为也,不可为也!”
白卓曰:“仲固或能联手抗敌,空迟两国若不能放下往日国仇,恐将为仪代所破,届时我恕国与仪代西原三大强国接壤,此非我恕国所愿。”
公墨部部将墨岱曰:“昔日南疆诸部间尚难放下仇隙,国仇家恨……”说罢撇嘴摇头不止。
云盛大怒道:“汝这厮莫含沙射影,去岁之事族弟云据已罚役,汝部还待如何?”
墨岱虎背熊腰,浓眉厚须,一双圆眼更是瞪如铜铃喝道:“敢拐我部女子私奔,罚役一年便想了了?”
南疆西面三部,乃上干部上云部公墨部,定西将军上官淼按分级之制治军,依级定食,遂军中凡事皆争,尽为骄兵悍将,见二人竟要争吵,上干部部将干旻曰:“王廷之上,吵什么?”
三将平日便争,听干旻说话,墨岱遂不忿喝干旻曰:“我部之事,与汝何干?”
上官淼见此曰:“吵个什么?仔细降汝等之级,令汝等无肉可食。”
三人这才作罢,上方部部首方路又接先前之言曰:“墨将军话糙理不糙,空迟必不能全然放下旧仇,上将军之言极为有理,若如此,我恕国又当如何与两大东原霸主相与?”
随后众文武议论纷纷,般慈忽起身道:“诸公,且先停下,听寡人一语。”
廷上众臣遂止言行礼,静候般慈之语。般慈于王座垂首踱步一番,抬首展袖又坐下道:“寡人欲亲率精锐救启,诸公以为如何?”
话若巨石落秋潭,狂风扫夏林,廷上诸公皆忙出列大道不可。
般慈稳坐于上,静视于前,手扶于案,横眉于面,毫不动色。
待众人言过,般慈欲起身之时,突见闵奉于殿外行入,绕殿快步而来,闵奉行事严谨,此时步下含急,必有要事,遂般慈蹙眉以待。
只见得闵奉行至般慈身侧,耳语一阵,般慈听罢似有惊色,随后亦与闵奉耳语片刻,闵奉便又快步出殿而去。
待随侍出殿,般慈方曰:“如何不可,诸公可慢慢道来。”
因恕廷分部治政,少有党同伐异,遂有数部部首部将皆出列来,般慈见谒丞匡睿亦出,便先请匡睿道来。
余者入列,匡睿举笏板曰:“昔闻方恶迟,与空盟书借道,空国大开关隘,任方国过境,却以盟书之上只道士卒,未言辎重为由,独不允方国辎重过境,方国大军粮断,逃散大半,只得引兵退走。方迟只隔一国,出兵已是不利,今恕启有万里之遥,恐难用兵。”
言罢入列,般慈又请上吕部吕荣道来,吕荣曰:“恕国方复东面祖地,耗费国力远助他国,恐有不妥。”
般慈皆点头示意,又请相邦元攸之见,元攸曰:“现国库不丰,若只出兵边境尚可维系,恐难支持大军远征。”
各陈利害,皆是驳议,般慈请众人入列,又请上将军白卓之见,白卓曰:“凡用兵者,以保国之力为重,损国之力为下,国之力损,军疲锐失,则邻趁其疲而起也。遂兵法云,夫战者,贵胜也,贵速也,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军行万里,辎重远输,则百姓贫,而国损也。”
上将谋战,亦是驳议,般慈遂请国卿吴芒之见,吴芒曰:“兵者,国之重器也,内外之费,兵革之耗,胶漆之材,将士之奉,取于国库,源自民也。乾师曾立三略,臣曾献三策,根本者,富南疆而化众民也。今三略未尽而违三策而行,恐于各部难交代矣。”
闻罢各方之言,般慈长叹一声,自王位起,执杖而下,缓行向外,顾左右之臣,皆真诚以盼,遂问曰:“诸公以为,寡人之论,乃为己私,为夫人言乎?”
诸公未语,般慈又道:“夫人得闻仪攻于启,再无请见,寡人至玉慈宫,夫人亦从未提及仪代之事,寡人常怀不忍,却未敢因私废公,不愿反不如夫人也。”
言罢又顾,左右多有愧色,般慈又行,直至将近殿门,身沐朝阳,拄杖挺立,昂首肃然曰:“寡人上承玉枢,下至南疆,立国十载,虽有乾师国卿之略策,上将军之谋,然能立国且至今者,皆十三部同心之功,寡人未敢忘也。寡人初至,携英游于南疆,问项晔于安祠,封项和于稷坛,所见者,诸民向化,所知者,众部求变,所欲者,引南疆荣。启领风采数百载,天下诸城莫及司启城之雄,天下文学莫出启学宫之繁,天下万民莫如启国境之安,此非为南疆之范乎?现其国有倾覆之险,其民有倒悬之危,有志之士,焉有不心怀惋惜者乎?天下文坛之首,为霸旗易帜,南疆尚在蓄势,便再不能见文繁学盛之景,此乃南疆所愿之见乎?仪代将主东原,南疆只可于两国及西原间,困守于山河纵横,此乃南疆所欲之势乎?固守己地,圈地自封,待大势已成,史只录一笔南疆渐开化,此乃南疆所求之路乎?此寡人不能知也,然东原皆称,南疆乃化外之地,恕民为偏狭蛮民,若迟之辈,有利则来取恕城池,求他利则决然舍弃,竟视南疆如鸡肋,弃之如敝履,此实非寡人所欲也。”
说罢执杖回首,再看诸公,诸公静默片刻,无人愿语,终是项和出列道:“王上之见,非常人能及,然廷上诸公皆负全族之望,自然为族多思虑几分。”
十数年前,南疆尚在化外之时,段和便独身赴南疆,九年教化,后于稷坛易姓为项,又担近九年相邦,于南疆威望甚重,此时之言亦为有理,般慈也不好多言,长叹一声便欲回座。
正当时,忽闻殿外一声长笑,便见一剑眉星目,脸方颔正,正气凛然之人,携一少年行至门口。
闻来人长笑,墨岱大怒,正欲呵斥,身侧干旻拉一把道:“汝这夯货,且看来人腰间。”
墨岱正欲要骂,又不禁瞥了眼来人腰间,吸一气道:“嚯,这人腰间怎恁多玉佩?”
此惑并未久留,便闻谒丞匡睿问曰:“先生可是监理天下之易公?”
来人朗笑行礼道:“昭不敢妄居如此美名,不过世人看得起,方如此名昭而已。”
匡睿再一礼曰:“易公为天下生民请命,自然当得监理天下之名,不知易公来南疆所为何事?”
易公展袖入殿,又长笑曰:“王上,似乎贵国谒丞不甚待见于吾,不知王上之意如何?”
先前般慈一直未语,静观二人,现易公相唤,遂快步行来,拜一大礼曰:“易公于私大恩于寡人,于公易公为天下生民奔波,寡人自然欢迎之至。”
随即命闵奉即刻取玉佩,刻字恕及易字,请易公为外相,可监理南疆而书于上。
未想竟只片刻,闵奉便送入玉佩,易昭坦然受之,般慈又赐坐于王座之侧,易昭仍坦然就坐,随来少年侍立于后。
廷上诸公方才驳议,因易公到此,暂且停下,现易公就座,其下诸公诸将左右顾盼,般慈见此,便问易公何来,易公曰:“吾来此,只为送一位小公子来,离小公子,快见见汝国之重臣国柱。”
原来身后之人正是离理,离理从易公之言,与恕王及廷中重臣见礼,般慈便问离理可有所求,离理曰:“回王上,小子此来,非有所求,乃欲献言。”
般慈见少年岁轻身薄,却有坚定之势,颇为奇,便问离理欲献何言,离理曰:“四处皆传,仪进兵攻启,东原北原诸族诸国皆无出兵相救之意,小子欲请王上出兵救启。”
廷中众臣大为惊异,方才正论此事,此时便有易公携一少年至此,所言与般慈几无二致,安能不惹人相疑?遂众臣目光不免多了几分不信。
王座一侧之易公,行走诸国,焉能不知众臣之意?遂告于廷上,离理乃公离氏大围村人,一路同窦显离彰至佑都,又因离涉之荐上白鹤山,鹤居仙人颜尚纵鹤方引其至此。
般慈遂问离涉可有此事,离涉告众臣,确乃如此,众臣方才释疑。元攸便问:“恕启万里之遥,出兵耗费甚巨,离家小公子,汝可知?”
离理曰:“既如此,遣精锐之师,不必大军远征,可能不致动摇国本?”
吕荣曰:“即便精锐之师,又当多少军马方可解启危局?又由何道进军?途经各国又如何肯任由我恕国精锐堂皇而过?离家小公子,可有思量?”
白卓曰:“军行万里,粮草辎重于途所耗将为数倍,领军远征,兵乏卒困,待至启境,又余几分士气?离家小公子,这般诸事,可有想到?”
吴芒曰:“现恕国根基浅薄,于内远未国富民丰,于外不足稳定边境,离小公子,此时不顾国之困境而远救他国,岂非舍本逐末?”
诸部部首多有此意,问之甚急,也不等离理答复,实乃借问离理实谏般慈也。离理只得待廷上言论止,方行礼四方曰:“廷上皆大才高贤,小子见识浅薄,不能复诸公之问,还请谅解一二。小子幼时便听族中人谈及启学宫,常有人言若能至启学宫治学,一生无憾。我等升斗之民不知天下大势,只知启国乃我等心中向往,如夜中明月,若一日明月不在,小子心中,恐再无何信念可言。若王上出兵救启,小子愿为先锋,为明月博生机而献力,他日南疆诸族亦必定以此为傲。”
言辞中并无引经据典,亦无华词丽藻,却皆乃赤诚之言,众臣为其感染,一时静默。
又过片刻,离涉方言:“老夫能知族侄之心,然公离氏非老夫之公离氏,南疆更非公离氏之南疆,老夫虽欲与族侄同往,亦不能替公离氏应汝之求。”
廷上又复静默,易公长笑而起曰:“诸公,昭至白鹤山,与离小公子相谈,亦为其触动,然一人之愿不能左右国之所向,遂昭请恕地游侠,于南疆广询民意,得知南疆诸族,群情激昂,皆愿向南疆所望之月,伸以援助之手。昭游天下二十载,未见如此民风,昭感南疆心向文学之愿,亦略献微薄之力,请王上同诸公随昭出殿一观。”
随后易公起身同般慈往殿外,只见殿外数车书简,众人忙下殿一观,书简中名字无算,无名手印密布,昭告众人,此处书简,皆乃愿救启者所书之名,所留之印,众人大为震动。
见此处如山书简,般慈满目含光,展袖谓众人曰:“诸公!诸将!南疆为世人卑视,语作偏蛮化外,而启乃文学圣地,寡人欲亲救启以告天下,南疆并非不可教礼,反心向文学礼仪,他日史书之上,亦将有南疆所绘意志,流传千秋,为南疆之傲!即便不能得归,亦不悔为南疆正名!可有愿随寡人者?”
文武齐聚论天下,恕王沐辉言救启。百谏千说皆驳议,赤子携来民所期。未知恕国王廷最终可会不顾常理,毅然救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