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如梦
应是瑶台相遇,双眸月凉无物。烟波濯玉足,鸥鹭泛舟心难渡。且住,且住,自此各归来处。
时间不知不觉已至傍晚,暮来晚霞倾泻,周家花园各处葱茏染上火红霞光,正应了栖霞园的美称,如美人披上薄纱,优雅的园子在晚风拂动中透着丝丝诱惑。
然而,虚月阁中的众人却无暇欣赏这一美景。此时,作为原本最佳观景点的楼阁中,残阳拖着红色余晖照入,映衬得满地斑驳暗红的血迹更显妖异凄绝。凉风吹响着风铃叮叮当当,轻轻舞动着帷幔,配上低低抽泣的哀婉啼哭,让人有些发虚心颤。
就在众人开始骚动,有些受不了这氛围时,周德彦挥手示意几个侍婢去点燃灯笼和石雕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柔和的暖光和淡淡幽香让人们心安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大了起来,娇生惯养的他们在今日里的心情忽起忽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周德彦正在安抚死者母亲,就是那一开始被捅破肚子,伤重不治的小公子。小妇人哭到此时也没多少气力了,哀哀切切地和周大人诉苦,她的女儿在旁边守着哥哥的尸体嘤嘤啜泣。她家地位不是很高,虽然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当着他的面显露出来,生怕连累了当官的丈夫。周德彦正低声和她交待和许诺些什么,小妇人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随后周德彦与几位地位较高的夫人们叙话,询问些情况,那几位夫人便向他委婉地表示想要离去。周德彦耐心听着,然后开口道:“有此不幸之事发生,本官也深感痛心。然凶徒虽已伏诛落网,案情却需要全面了解一番,才好还大家一个公道与交待。还请众位夫人多些担待,等小吏们处理完,自会恭送各位离去。若需用些餐饭酒水,本官也有安排,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众夫人见此也不好强求,对方软硬兼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些原本要与蔡家同进退的人见蔡家熄火,也就收敛起来,不暴露自己。
说实话,在周德彦看来,无论他怎么做都好,只要自身实力稳固,抓准大方向,静待时机,就不需要在意宵小之辈的蹦跶。即使是手握部分军权的蔡家,在他看来也只是关在笼子里的虎豹,威胁不到他的根本。真正可虑的,一是朝廷的态度,当年三家联手都是惨败,更别说如今;二是乡野间的威胁,其中已经浮出水面的是洞庭湖寇;三是北方的金人,不过如今襄阳聚集了南朝三分之一的精锐,只要后勤不失,坚守到金人退军不难。
周牧尘在一边看着,觉得那位蔡家家主表面凶狠,本质却有些畏首畏尾了。虽然作为周家人,蔡家此时偃旗息鼓对其是有好处的,但他却希望他能趁此爆发,潜藏的威胁需要时刻去防范,反而拖累了精力和资源分配。
画竹悄悄凑了过来,朝他手里塞了桂花糕,他低声道谢,塞进嘴里品尝,有些茶香的桂花糕别具风味。
“画竹,可莫要厚此薄彼,六爷我也饿的紧。”周德邦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诗会从头到尾,周牧尘都没见到这三人组,也可能是其人故意淡化自身存在感。
“奴只备了公子的份儿,六爷想吃,还请稍待。”画竹欠身行礼道。
“那就算了,我自去寻大嫂讨要。”周德邦笑嘻嘻摇头道。
这个小插曲发生时,堂中的查问也告尾声,周德彦下令解封,放众人一一离开。贵妇们松了口气,有些不知轻重的少年们低声欢呼,被各家母亲呵斥着带走。
“懋德兄还请节哀,令公子不幸溘焉长往,吾心亦痛哉!”周德彦来到蔡家人面前,施了一礼。
蔡恒铭没有说话,仍眯眼看着二儿子冰冷的尸体和旁边跪坐着念念叨叨的妻子。
“哼,周大人说得好似与己无关,可莫要忘了此地是何所在!我蔡家嫡子在此殒命,就是你一句节哀能敷衍打发的么?咳咳!”回答周德彦的是那蔡大郎,话语激动,牵扯到了受伤内腑,嘴角流出血丝。他自觉没有保护好弟弟,挨父亲一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德彦微微一笑,不做回应。
“琛儿不得无礼!周大人养气功夫更胜往昔,非我等武夫能及。只是犬子命弱,无缘长大便殁于这好楼好水。怕是难安啊!”蔡恒铭面无表情地望着周德彦。
“人生幻梦,犹如朝露。欢喜须臾,苦悲转瞬。蔡兄掌军多年,还堪不破生死么?”周德彦沉静以对。
“某只信自己,不懂这些虚妄,某今日只为一个答案而来。”蔡恒铭沉声道。
“答案?蔡兄忘性真大。你我非小儿,置气之事就莫要说了,不如与吾换一静处再谈。”周德彦一摆手,先行离去。
“父亲,周家欺人太甚!莫非以为我蔡家刀兵不利?”蔡逸琛凑近父亲身侧,擦着嘴角血迹,小声说道。
“你疯了!说话前动动脑子!若只有些小聪明和武力,这蔡家就败在你手里!先收敛好你二弟,带着家里人回去!”蔡恒铭轻声呵斥,推开大儿子后,满脸阴翳地走了。
一场闹剧结尾,周牧尘有些遗憾,但对方也不是傻瓜,对变局马上作出了应对。实在是太突兀了,他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一切都源于自己掌握的太少,没有情报,没有资源,仅靠一些不完整的推理是无法准确探得真相的。
他也无心看衙役们收集证据和丫鬟们等着打扫,与母亲打了声招呼后,端了些吃食便上去三楼。
“是否觉得自己很弱小?”陆采蘩半靠在床上,她自己端着药碗,小口喝着。
周牧尘坐在锦墩上,点点头,道:“目前是这样。”
“人嘛,从纯净到复杂,再到归一,区别在于程度高低。你已经处在后面那个阶段摸索着,很不错了。”陆采蘩皱了下俏丽的鼻子,药好像有些苦。
她摆摆手,推开周牧尘递过来的饴糖,檀口轻启道:“你在压抑自己,但就如这甜糖,吃进嘴里,苦涩就真的不在了吗?麻沸散掩盖得了一时的疼痛,却不能一直止住它。你很聪慧,思维也与众不同,长期压抑与不和谐会让你慢慢变得混乱和多疑。”
这一刻,周牧尘觉得她像个心理医生,不过她也的确说中了他的一些心思。
“我与你不同的是,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有时候我也会想很多,什么人心啊,谋略啊,还有一些古怪的东西,却从不会迷惘,选定了方向就走下去好了。我可以与你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说些诘屈磝碻的话,也可以平铺直叙,不加修缮的闲谈。一切只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你以前也把我想得太复杂了,这是你的毛病。”陆采蘩今晚好似特别开怀,叽叽喳喳地有了几分天真少女的模样。
这样的她让周牧尘觉得很舒服,他笑道:“你这样让我想起些故乡的人物,问你个问题,奇变偶不变,下一句是什么?”
陆采蘩以为他是要与自己对诗,想了一会儿道:“什么意思啊?没听过。你这句都出律了,诗意也很奇怪,快改改。”
周牧尘尴尬笑笑,看来不是家乡人啊。
“你不是要我教你那些学问吗?这是其中一个口诀,等你伤好了,就教你。”周牧尘递给她一些糕点,看了她一会儿,又道:“如果只是简单的活着,又会觉得无趣,可能我是没办法像你一样率真。因为你天赋异禀,心智与能力不缺,加上衣食无忧,想活得无为,过得洒脱自然容易许多。”
“人生区区数十载,与其知之后给自己施加痛苦,求索前行,还不如清清静静,乐得自在。”陆采蘩撑起身子,与他平视。
周牧尘担心她牵动伤口,扶了一下,淡淡道:“人不经事磨,动静难定。持志守心,不负此生。”
“还不是出世后入世的一套,千古风流人物,雨打风吹去,青史留名亦是白骨一堆。莫要太为难自己,我只愿你最后得到的不是虚无幻梦。”陆采蘩说道。
“你此时比桃夭更像一位道姑,不过也是把你想浅了,我挺佩服你。”周牧尘心底觉得眼前女子的多变是如此魅力非凡,每每给人惊喜,却又无比自然。
陆采蘩向他靠了靠,眨眨大眼睛道:“你我都有些危险了,有些事就像过眼云烟,是难以保存的。”
“也有可能是带着殷切期盼的次次选择。”周牧尘借着烛光,能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陆采蘩的眼睛一眨,迷离神色褪去,将他轻轻推开,侧身躺下道:“我累了。”
“好。”周牧尘为她盖上春被,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后,掩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