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满地的霜,让地面显得有些湿滑。
一夜的寒风在晨光初吐的时候已经消散,山间静谧的世界里,迎来了新的一天,没有迁徙的山雀早早醒来,在干巴巴的树杈上跳动鸣叫。
悟心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僧衣,脚踩着地上薄薄的霜,发出轻轻的“咯吱”声,一阵风卷起僧衣的衣摆,唯有他的脚步和心智坚定不移。
寺院里大多数师兄弟此刻还正在酣睡,他就已经踏上了前往后山的路。
凤鸣寺后院有一条极为陡峭的山路,盘旋着可以爬上后山的顶峰,据说那里有一座摩崖洞,是凤鸣寺历代高僧坐化之地,也是佛门圣地。
他并不清楚师父觉隐大师让他去的原因,在这座寺院里虽然平时师兄弟间都相处甚欢,但大家都知道他之所以来此出家并非本意,而是奉旨来的,他俗家显赫至极,三年之期一到,他转身出了寺院就又是从前那个世家子弟,到那时他们将是僧俗有别。
后院与通往山上的路之间有一个简陋的门,门上爬满了已经枯萎的青藤,这道门通往的是山上之上,但并没有设任何禁止,因为在佛门山上和下山本就讲的是缘法。
那条路很窄,左侧是陡峭的崖壁,右侧就是悬崖,所以并不好走。
悟心手指在崖壁上轻轻拂过,那上面几乎每一处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古老的壁刻是一代代凤鸣寺僧人通达明悟的普世之理,经过了千百年的风吹雨打,虽然也渐渐斑驳起了苍苔,但仍旧深刻入目,字字透着禅意。
阳光跃出高山,将温暖洒落大地,将山间小径上的霜雪也照的渐渐融化。
走完险陡的山路,悟心进入了乌黑的通道,这里与外面不同,是硬生生从坚硬的石壁里打穿的一条通道,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点点光辉,可以看到两侧的石壁里端坐着的佛陀相身,有狰狞恐怖,也有慈和祥宁,预示法身妙相变化万千,每一座都栩栩如生。
走出乌黑的通道,视线终于得以开阔起来。
原来这个高僧坐化之地竟是在四面环山的坳中,环顾四周,只见凌空绝壁上各有一座金刚法相,威严庄重,鬼怪避退。
悟心双手合十,朝每一座金刚虔诚信拜,然后走向中间的那座石台。
石台前坐着一名身披月白色袈裟的老僧,老僧满脸皱纹堆砌,白须白眉,嘴唇翕动,似在念着艰涩难懂的佛经。
“弟子悟心,奉师命前来,还请前辈指点迷津!”悟心在老僧身后站定后拜道。
老僧似早已入定,又似只是此件佛像中的一座。
悟心没有再言,而是席地而坐,跟着打起坐来。
过了许久,只听老僧开口道:“人世间万法生灭皆因缘起,缘起即入因果,因果消长,苦和苦之止息”
“止我之苦,止战之苦,止人之苦,无穷无尽也,唯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才能解出真意”
“悟心,你身后乃是四圣谛洞,那里有你在世间的因果,亦有出世的因果,迷之则六道纷然,悟之则有三乘贤圣,一切都在取舍之间,你可愿意一试?”
悟心转身望去,只见山之石壁中果然有一座幽深洞穴,他平静道:“弟子愿入法洞,了断尘缘,以证因果”
“阿弥陀佛”
“入圣洞者,洗心之尘垢,经厌离、去执、入灭,方能得之宁静”
老僧的声音越来越远,远的再也听不清楚。
悟心站在四圣谛洞前,没有犹豫的走了进去。
四圣谛洞前仿佛有一条与外界分割的线,走进去便可以屏退任何与这个世上的联系,里面昏暗的世界里,安静到了极点,甚至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随着他的迈入,平静的洞中有一股气息开始流动,如大河奔流,又似绵绵雾气,让眼前一阵迷茫。
迷茫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悟心抬头望去,就见到了一个中年男子正急急的跑去,看那背影竟十分熟悉,又一时不知如何相认。
“老爷,生了生了,是个少爷!”屋子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哭声,稳婆喜极而泣的奔走相告。
悟心心中一动,原来这就是自己出生时的样子。
他三岁时蹒跚学步,六岁时读书写字,十一岁时便引弯弓,十三岁骑马飞奔...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仿佛稍纵即逝的韶华又回到身边。
微微转头,他就看到了那间在整个相府里唯一一处他从未踏足过的书房。
“慈母多败儿”一句喝骂伴着破碎声一起被丢在地上。
他陡然想起那时正是他与柳青娥相恋之时父亲的冷面寒霜,最后让他们无疾而终,而柳青娥也在病中忧郁而死。
他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站在书房窗前,负手而立,沉吟不语。
在他面前摆着一支笔,头顶悬着一把剑,那是正值朝廷动荡,权力真空,而他也正是许多人想要扳倒的对象。
一只冰凉的手好像又抚摸着自己的脸,一寸寸滑下,那双柔情似水的眼里已经开始衰败,但同样充满不舍。
“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遗憾”柳青娥倒在他的怀里,那绝望的目光让人心如死灰。
玉门关前,不知名的马队围着两个人纵横驰骋,猖狂到了极点,可是窦丹丘为了一己之私不远开关放人,他咬紧牙剑光如秋水,转瞬间就化作一道血光。
那一场大战酣畅淋漓,他知道,那些人绝不是一般的马匪,如果真正战场相见,东阳王朝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未必能占的了便宜。
法场上,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他释然的笑着,这样的死法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悔恨。
残阳如血,秋霜落尽,滴滴殷红。
悟心缓缓合十双手,轻启苍白的嘴唇,念道:“阿弥陀佛,人世间悲欢苦短,生老病死,如是而已,往事已矣,随风去吧”说罢,一挥手,那些真实的景象开始一丝丝消散。
由此,他踏上数步,前面的路依然无法看清,但他发宏愿一定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