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返回乌衣巷的途中,王允之忐忑不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叔父,刚刚圣上征询你的意见,侄儿不敢反对,你怎可贸然答应。焉知这里没有陷阱,那庾亮能轻易把好事让给我们吗?”
王导悠悠道:“哪里是他肯想让,这是圣上的意思!”
成帝的心思被王导揣摩出了,皇帝想要趁机北伐,但绝不会同意庾亮领兵,这件差事只能落在王导的头上,谁也别想染指!
而王导明知如此,但就是先让庾亮主动请缨,然后被皇帝拒绝,让对手尝尝其中的滋味,出出丑。
“叔父怎知是圣上想要北伐?”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喽!”王导打开思绪,回忆起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明皇帝刚刚登基,一次,有个遗民从长安逃回京城,明帝接见了他,当时,几位重臣在侧,聊起匈奴人治下的长安城,还有大晋遗民遭受的非人待遇,君臣纷纷垂泪。
遗民走后,明帝问太子司马衍,太阳与长安哪个远?
司马衍当时才七八岁,聪明伶俐,奶声奶气回答说:“长安近,因为从来不曾听说有人从太阳那边来,由此就可以知道是长安近。”
王导当时也在,他非常佩服成帝的回答。
可是,过了不几天,明帝又问起同样的问题,司马衍却改弦易辙,说是太阳近,长安远。
明帝皱起眉头,奇怪的问道:“你的回答怎么和上次说的截然相反呢?”
司马衍回答说:“抬头就能望见太阳,却望不见长安。”
孩童之问,振聋发聩!
言语中饱含深情,既有对故土的怀念,遗民的伤感,更有仇恨的种子在萌芽生发,北伐中原的志向在七八岁的童心里已经铸就。
他的祖父元皇帝,仅能保区区之江左,毫无窥取中原之心。
他的父亲明皇帝,有北伐中原之夙愿,但天命不佑,国力不足。
而他,既有北伐之雄心抱负,更有蒸蒸日上之国力襄助!
王允之恍然大悟,原来此中还有这么一大段渊源。
“允之,圣上之意你看不出来吗?他是有意把立功的机会给我。此次叔父既是为朝廷而战,更是为王家而战。”
王导想,战胜了,王家还能凭借此次军功,提升和庾家抗衡的实力。
如果战败了,也不过如此,再坏也坏不到哪去。所以,这条老命值得一博。
“叔父你这是何苦呢?都怪我们这些子侄辈没用,让叔父过了知天命之年还要亲历戎事,侄儿惭愧!”
王导凄然道:“嗨,不是你们没用,而是我们后宫无人。若论真才实学,你一个人即可顶庾家兄弟仨,可又能如何呢?”
王允之感同身受,想起军戎之事,上次王导北征,虽说并无大损,但赵人骁勇狡诈,穷兵黩武,千万不可小觑。
他还是放心不下,叮嘱道:“叔父北上后要多听听郗鉴大人意见,稳妥为上,不能轻入险地。能不能立功另当别论,叔父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叔父知道了。”王导浊泪翻滚,轻轻用衣袖拭去。
三日后,大军如期出发,成帝特意派会稽王司马昱到大司马门为大军饯行。
在朝臣的一片祝贺和期许声中,当然,还夹杂着妒忌和幸灾乐祸声中,王导跨上战马,扬鞭启程。
王导知道,不管胜败,这都将是自己最后一次披挂上阵了!
大军浩浩荡荡,车轮滚滚,战马萧萧。
人群中,庾亮叹道:“殷浩让我们要靠军功取胜,这么快机会就来了,只可惜又被老匹夫抢了去,越想越觉得憋屈。”
庾冰冷笑道:“大哥,此次北伐未必是个好机会,你忘了殷浩还有一句,他说石虎很难对付。殷浩多年来一直在徐州戍边,对石虎非常熟悉。否则,怎会有如此见识?”
“二弟是说,圣上把恩宠交给了王导,结果,这可能并非是机会,也有可能是陷阱?”
庾冰阴阴道:“是机会,还是陷阱,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临漳城,秦王府邸,苻健笑容可掬,在陪一个客人饮酒笑谈。
“燕王,还在生大将军的气呢?来来来,喝杯我们秦地的西风烈,去去乏,消消气。说说看,婉儿侄女究竟怎么回事?”
苻健笑吟吟地给燕王斟上满满一杯酒。
原来石遵追赶桓温来到兖州,发现了逃走的慕容婉儿,佯装不认识。回到临漳后,就告诉了石虎。
石虎大喜过望,除了在石勒驾前参奏了鲜卑人之外,后来,燕王来朝时,他又当面讥讽燕王,遭燕王无情的回击。
石弘止住了二人的争执,问道:“燕王,你的千金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王心里发慌,脸上却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他告诉太子,说自己听闻皇帝突然驾崩,便安排好部族事务,匆匆赶来奔丧。大将军劈头盖脸就指责他窝藏女儿,还说是石遵亲眼所见。
于是,他盘问了慕容俊,才得知婉儿命大福大,活着逃回到慕容评的部落。因为担心被发现后再次送回临漳,因而不敢返回王廷。
女儿回来了,固然是好事,但慕容恪至今还下落不明,大将军不思查访,竟然倒打一耙,真真是欺人太甚!
燕王当堂撒谎,唬住了石虎,反正没有人知道慕容恪的下落,先敷衍着,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搞得石虎也无可奈何。
随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秦王抿了一口酒,安慰道:“老兄尽管放心,大胆和他干。据悉此次王导又率兵北伐,大将军此刻绝对不敢开罪于你,他还等着我们和他共同退敌呢!想想大将军也真是的,每次都让咱们两家送命,岂有此理。”
秦王挑唆燕王,希望他出头对抗石虎。
而燕王也故作试探,愤愤道:“现在他倒是无暇顾及,可战后呢?难保大将军不会旧事重提,逼我交出小女。”
“战后?”秦王很不屑。
“这一战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吧!皇帝已经停灵七日,再加上晋军路上耽搁的时间,估计不到战后就已经下葬。落葬之日就是太子登基之时,岂能再容他猖狂!”
“那是自然,朝中谁人不知,他们兄弟势如水火,冰炭不容。”
燕王毫不避讳,继而又低低问道:“秦王老弟,你说大将军凭他的军功,凭他的威望,真能甘心臣服太子?难道他就没有一点想法?”
苻健嘿嘿笑道:“慕容老兄这是在套我的话,是不是?”
“岂敢岂敢!不过,我想这个问题也是贤弟想要问我的。今日,咱们借着酒兴,就开诚布公聊一聊,反正也没别人在场,不怕有人奏报,如何?”
苻健会心一笑,慷慨放言:
“也罢,石勒有胸襟,知道体恤咱们两家异姓王,那么,大赵还是大赵。如今他龙驭上宾,太子还算仁厚,我们两家还应该携手辅佐,否则,大赵就不是大赵!”
两人会意,粲然一笑。
酒过三巡,二人酒劲上涌,话题扯得更开了,越聊越透,但都是借酒盖脸,其实内心清醒得很,这就是高深之人的生存之道。
“慕容老兄,我可听说,你们鲜卑人这两年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热闹得很啊!”苻健探询道。
“哪里哪里,燕地北寒,人少马瘦,岂能和老弟的秦地相比。我也听说你们在雍城有不少动作,还和成汉的蜀人发生了争执,劫夺了他们不少粮草。”
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鲜卑人的耳朵里,让秦王措手不及,他模棱两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燕王又道:“我记得,秦地和燕地风俗相同,应该是以牛羊为主食,不知要那么多粮食作甚?”
嘿嘿嘿!
嘿嘿嘿!
“咱兄弟俩彼此彼此,大家心知肚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最后,两位异姓王酹酒于地,口头皆为同盟,同进同退,共甘共苦,连为一体,和石虎周旋!
“臣愿得精兵十万,横行于匈奴之中!”
五百多年前,樊哙的这句豪言壮语曾令大汉朝堂动容,如今,用在王导身上最为贴切不过。
自渡过淮河,六万大军兵分两路,相互策应。一路斜插入梁郡,一路直上徐州和郗鉴会师。赵人仿佛是被吓破了胆,一触即溃。
晋人势如破竹,见佛杀佛,见人杀人,那叫一个痛快!
王导没有被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头脑,两年前的那场贪功冒进,差点葬身北地,一去不返。
他没有忘记那时的伤疤,一路上不停派出游骑探查,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一次,情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亲家翁,赵人果然是树倒猢狲散,死了石勒,守城的赵人郡兵就像被扒皮抽筋一样丧失战力,一蹶不振!”
王导信马缓行,悠然的看着郗鉴。
这一次,又是司马晞为副,他笑得非常地爽朗。
时日今日,徐州以北的赵人营垒已全部拔除,眼下,大军又在围攻梁郡,一切照计划行事。
那些参战的秦人倒是表现不俗,一开始打得很猛,不过在大军包抄之下,他们只好草草退兵,梁郡城池指日可下。
这一次,大军歼寇雠,夺失土,大长朝廷威风,大长晋人士气,成帝一定会龙颜大悦。形势喜人,司马晞焉能不兴奋!
郗鉴没有他们乐观,忧心忡忡的说道:“太傅,王爷,几日征战下来,赵人确实反常,我总觉得个中另有玄机。”
纵然这句话煞风景,他还是建议召回挺近陈留的前锋大军,稳扎稳打为宜,不可冒进。
借此,大军也好暂时休整一下,毕竟,和秦人交战,也折损了七千人马。
司马晞闻言,嘴角稍扬,带有轻蔑的口气,非常不屑。
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赵人的主力都在黄河以北。而且,黄河风大浪急,石虎大军要想渡河,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此刻正是完成皇帝交待的收复黄河之南故地的大好时机,大军应该乘胜追击,岂能浅尝辄止?
王导是主帅,对郗鉴的主张颇为不满,但不得不顾及郗鉴的面子,而且徐州城也派出了两万精兵,还是要稍微折中一下。
“武陵王,郗鉴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这样,前锋原地待命,相机行事,但梁郡要加强攻城,争取两日之内拿下。如此,对朝廷也有个交代。”
郗鉴摇头叹息,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暗想王太傅虽然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有所收敛,但骨子里还是贪功。
夺取北方的失土哪能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