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日的秦淮河,人们喜气洋洋,享受着节日的喜悦。
鳞次栉比的沿街店铺里,青烟蒸腾,白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味,还有南来北往的叫卖声。
桓温跟着南康,来到一座高档的茶楼。透过窗棂,他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间装修精致,布局典雅的茶室里,郗愔斜卧在椅子上,四周歌妓环绕,伴着琴瑟之声,透明的茶盏里,茶叶曼妙飞舞。
郗愔躺着,听着,品着,甚是惬意。
听说名士不羁,桓温要捉弄一下老友。
墙角处有一株翠萝,花盆里的土都干了,他悄悄捡起一块土丸,搓了搓,随手一掷,土弹丸精准无误的击打在床榻一侧的空壁上,迸出的碎土渣子洒落在椅子上。
郗愔吓得猛地坐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东张西望,刚想破口大骂,抬头却见桓温满面笑容走进来,还拱手作揖问候。
见是老友下的毒手,郗愔本想奚落他一番。不料对面的谢万腾一样跳起来,冷嘲热讽,极尽挑衅之能事。
“早就听闻桓驸马精通射术,尤其是弹弓飞石一类的兵家技艺更是擅长,可如今贵为御史,仍然娴熟这兵家戎事。看来桓驸马只有在战场上,和那些野蛮粗俗的胡虏比拼才更为合适。”
谢万本身并没被土弹丸殃及,与其说是替郗愔出头,还不如说替父亲谢裒被免官出头。
他言下之意,就是说此种文人雅士的品茗清谈之所,实在不是你一个莽夫所该来的!
桓温乘兴而来,见到老友挑逗一下,本身也没什么,陡然间遭谢万一顿奚落,心里窝着火,他压了下来。
郗愔不想大家闹得气氛尴尬,调侃道:
“桓御史襄助圣朝推行新政,劳苦功高,今日哪来的闲暇到咱这场所消遣?莫非是秦淮大街还有什么未清查的庄园,未解禁的山林,御史大人来此微服私访?”
郗愔这番话酸溜溜的,可他再怎么说,桓温都不会介怀。
其实郗愔也是新政的受害者,钱粮损失不少,他对桓温是满腹的恼怒,只不过碍于旧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怀恨在心。
而且,其父郗鉴曾多次告诫他,永远不要和桓温为敌,还交待,只要能帮到他的,尽量帮忙。
桓温刚想辩白几句,一旁的王羲之寓意深刻的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几家欢喜几家愁噢!”
谢万一脸不屑,讥讽道:“哼!不过是临渊羡鱼罢了。我倒要看看,这阵狂风能吹多久?”
谢安瞪了一眼四弟,打了个圆场。
“诸位,听我说。圣朝新政,我等就不要妄议了。桓驸马虽说有些操之过急,我想他也是为公计,咱们要体谅。在下听闻驸马弹得一手好琴,不如今晚给我们露上一手,如何?”
桓温知道这是谢安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暖意顿生,笑着说道:“唐突唐突,在下愿抚琴一曲,给各位赔罪了。”
净手焚香,桓温端坐琴案,他没有选择寻常弹奏的风入松,而是想起句曲山上仙长教授的广陵散。
连日操劳,根本没来得及演练,只能默诵着琴谱,演奏其中旋律最为激荡的一段。
演奏完毕,围观的年轻人纷纷摇头,嘟囔道:“弹得都是些什么呀,从来没有听过,简直污人耳目。”
“是呀,架势弄得很大,白耽误我们工夫了,走吧。”
谢万听了更是摇头,讥笑道:“弦上全是杀气,屋中尽为杀机,这哪是乐曲,简直就是两军阵前的鸣金击鼓之声。桓驸马,等哪日我们披甲上阵,烦请驸马为我等壮行时再奏吧。”
桓温内心失落,一脸颓然。
这帮人皆是叶公好龙之辈,广陵散之盛名他们都知道,可当亲耳听到时却如同嚼蜡,空有玄学名士之妄称,清谈领袖之虚名,自己真是对牛弹琴!
道不同,不相为谋!陡然间,桓温对他们产生了蔑视,这些人不足为伍,也成不了大事!
座中只有谢安一人沉吟其中,余韵未绝,便拊掌赞道:
“在下虽不知此曲出处,但细细品味,个中颇有深意。金戈铁马声,荡气回肠。披荆斩棘中,龙吟虎啸,的确堪为神曲,在下领教了。”
好在有一个识货的,桓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没有看错谢安!
其他几人对谢安的评点不以为然,撇下这个话题,继续谈论起他们的兴趣爱好。
谢安并未加入,他走进桓温,悄悄说道:“曲子甚好,如同仙乐。然而曲为心声,其间杀机太重,只恐世人未能尽解其中之意。在下冒昧,想提醒一下驸马,今后还是要稍稍内敛一些才好。”
桓温独自品茶,茶盏送多嘴边又放了回去,他思索着谢安颇带深意的告诫,默默的坐了小半个时辰。
这时,谢万高声喊道:“三哥,奴仆催促咱们回府,早些回去吧。”
谢安转身对南康说道:“公主,我等就不奉陪了,告辞!”
众人拂袖而出,弄得南康一阵尴尬,瞪着桓温,嚷道:“你真是扫兴,又把他们吓跑了!”
桓温莫名其妙,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彷徨而失落。
此刻,却见侍女晴儿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悄悄递给南康一张字条。
南康看后转怒为喜,回头对桓温说道:“你先回去吧,马车就在外面。我和晴儿再去别的地方逛逛,不用等我们了。”
说完,主仆二人神神秘秘的走了。
让桓温颓废懊恼的是,他转身一看,偌大的店中,茶客皆已散去,只剩下自己一人,此刻的心情如同茶室一样,恹恹无趣。
想自己初到芒砀山,一无官爵,二无战功,可是几千个兄弟对他敬如神明,追随左右。
如今战功卓著,且身居高位,但那帮于国于民毫无贡献之人,却始终不愿正眼瞧一下自己,还屡屡排斥围攻。
纵然自己放下了身段,愿意委曲求全,愿意俯身示好,最终还是败给了大晋颠扑不破的门阀成见,衣冠有别。
在他们眼中,门槛的高低,等级的森严早就决定了人的贵贱!
桓温涌起了无限的悲哀!
难道自己一辈子只能委身北地?难道偌大的江南之地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难道无论自己付出多少的努力,却依旧不会被豪门认可?
哼!去他的吧,我桓温注定不是他们的客人!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简简单单,如果豪门仅仅是藐视排斥,话不投机便各奔东西,那就不是真正的门阀。
桓温高估了他们,他们可没那么善良,他们还有桓温没认清的另一面。
南康的突然离去就是他们展露另一面的开始,失去警惕的桓温却还蒙在鼓里!
辚辚的车轮声,马车独自驶向长干里。
桓温手里拎着几袋青梨还有炒熟的板栗,这是刚刚在大街上闲逛时买的。
母亲和弟弟还在等自己回去吃团圆饭,便顺手买了一些。
一更将尽,秦淮大街仍灯火通明,再经过几条大街,车马稀少,行人罕见,街道空旷静谧起来。
圆月一轮光皎洁,初夜无声落清辉!
桓温望着明月,感叹月圆月缺,又虚度了多少光阴。想着想着,觉得昏昏沉沉,睡意袭来。或许是因为刚刚的不快吧,桓温揉了揉眼睛。
他掀开车帘,外面没有树木宫墙的遮挡,明亮的很。绕过城墙,沿着御沟,经过那一片桦树林,再向东十几里地就到家了。
辛苦了大半年,今晚要和桓冲桓秘好好喝上一壶。
殊不知,危险却在悄悄逼近!
“扑啦啦”,一阵惊鹊飞起,桦树林的梢头剧烈摇摆,车厢里的桓温猛地睁开了微闭的双目,他警惕地撩开车帘,打量着街道。
这个时点,行人要不在和家人团聚,要不已经入梦,路上静悄悄的,哪来的惊鹊?
多半是夜猫子,桓温没有多想,闭上眼睛继续刚才的心事。
紧接着,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凭着传入耳中的力度和频率,桓温判断,对方至少有十人以上。
不是夜猫子,是人!
一瞬间,他清醒了,倦意全无,伏在车厢里,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这股劲头,仿佛回到了北方的战场,而自己又成为一名精神抖擞的战士。
“有情况,快,快赶车!”
桓温听到脚步声渐渐逼近,明白了那伙人的目标就是自己,车夫是南康雇来的,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车夫刚扬起鞭子抽打了一下,很快鞭声又停止了。
桓温暗道不妙,迅速明白过来,遗憾的是,随身没有携带兵刃。他只能紧紧贴着车厢,被动防守。
刹那间,车厢外噼里啪啦插满了利刃,还有几把刀横贯车厢而出。
桓温估计车夫凶多吉少,他刚爬出车厢,探探脑袋,想看看车夫如何。手掌上便摸到一股湿润粘稠的东西,那是血!
一把短刀抛掷过来正中车夫左肋,他奄奄一息,身体还斜靠在车驾上,手里死死攥着缰绳,保持着驾驭的姿态。
所有的利刃都是从左面的林子里投出的,难怪惊醒了栖鸟。这时,约莫七八条身影从林子里窜出,速度飞快,直扑马车而来。
桓温情急之下,顺手一摸,掏出了怀中的弹弓,装上弹丸,啪啪两下,车后尾追的两个汉子脑袋中弹,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
其他几人见状,兵分两路,从车厢两侧迂回包抄上来,以躲避车内发出的神秘暗器。
桓温趁势钻出车厢,扶着车夫喊道:“车夫,忍着点,马上就到府里了,我有最好的伤药,你千万要挺住。”
“驸马爷,你自个小心,小的挺得住。”
桓温紧盯着车后和车身两侧的动静,歹人疯狂的追赶,倒下的两个同伴震慑不住他们。
他架起了弹弓,可是一摸兜里,弹丸屈指可数。
此时,车头方向,迎面走来两个跌跌撞撞的行人,一看就是喝多了的醉汉。他俩紧贴着马车,眼看就要撞上了。
车夫奋力提醒道:“闪开,快闪开,危险!”
不料二人仿佛没有听见,径自撞了过来,在快要接近车夫时,猛一抬腕,在月光的映射下,钢刀发出幽森的寒光。
他们不是醉汉,他们也是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