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岭南有一国,国中有一山,名唤慧山,山下有一处泉水,号曰狂泉。泉水清冽甘甜,国中之人皆饮此水,然饮后无不癫狂。
唯国君一人洞悉此事,故而不饮此水,成日穿井而自己汲水,不饮狂泉之水,因而只有国君没有癫狂。
殷浩借着酒兴,还在侃侃而谈他的典故。
国人癫狂之后,反说不狂之国君为癫狂,因国君举止言谈和他们不一。
于是聚集密谋,绑缚了国君,遍请名医,火艾针药,各种诊法,统统试遍,以治疗国君狂疾。
国君不胜其苦,忍耐不住,于是放弃井水,也到狂泉酌水饮之,饮毕便狂。
自此,君臣大小,一样癫狂,臣民高声欢呼,说是他们治好了国君的病症。
国君也欣然叹道,如果自己不狂,迟早死于医者之针砭之下,更别提还能继续为国君了!
“敢问桓兄,这国君知道狂泉之水不可饮,不可谓不洞察世事,早早就凿井自己吃水,不可谓不思虑敏捷。然而正是因为他明辨了众人为癫狂,而自己为清醒,才被臣民绑缚起来,差点死于名医之手,你说,是愚蠢还是聪明?”
“那殷兄的意思是,国君混淆是非,饮了狂泉之后就是聪明,而明辨了是非,穿井而汲则为不智?”
殷浩心性的变化,让桓温大跌眼镜。
“哎呀,我讲得唇干舌燥,桓兄终于悟出其中的道理来了。沈劲之误就在于,他以为奉旨北伐的庾冰就是对的,所以死心塌地的效命于他,而不知朝堂的情势已经巨变,他庾冰哪能是太后的对手!”
殷浩说的很动容,桓温听着却揪心。
“桓兄或许已经知道,我当初因父亲被王导诬陷而受累,告别郗鉴大人之后,投奔荆州的陶侃刺史,后又追随庾家,尽心尽力。可是,庾家只知道榨取,不懂得施舍。”
殷浩的愤恨之情溢于言表,又道:“国舅褚华到荆州劳军之后,发现我是明珠暗投,非常赏识。士为知己者死,于是我才另起炉灶,和他们划清界限。”
桓温三人吃惊的看着殷浩,他压根也不避讳这些旁人不知的情节,大大方方,娓娓道来。
“桓兄,你们也不要以为我就是忘恩负义之人,我并没有忘恩。虽然庾翼收留了我,但我这些年在荆州也贡献良多,丝毫不欠他们的,此前我一直隐忍,直到庾冰将丢失许昌导致北伐失败之重罪归咎于我,才彻底和他们分道扬镳。”
殷浩喷着酒气,抒发自己的委屈和愤懑。
“庾翼病重,京中传出庾冰弑君的消息,我就知道情势变了,庾家要完了,绝不能像沈劲一样迂腐固执。我痛定思痛,从荆州发生的两起将佐家眷遭袭击开始,我就知道这是庾爰之自导自演的阴谋,于是提前便把家小送至城外妥善安置,而谎称她们回乡下省亲去了。”
除了一些细节不好明说,其实殷浩还有一点没有透露。
那就是,他到山陵拜见褚蒜子时,称庾翼已死,而当时庾翼还有一口气在!
桓温也终于明白,为何别的将佐家小被扣留,而身为荆州长史的要员殷浩的家小却能幸免,足智多谋救了他。
“桓兄,这就叫聪明!”
桓温听出了题外之意,殷浩这番话何止是在批评沈劲,其实也在暗讽自己。自己今日之困局,何尝不是迂腐固执所致?
难怪殷浩让自己仔细听着,琢磨琢磨。
再看殷浩,看似醉醺醺,然而言语不仅流畅,还很犀利,他到底是真醉了还是佯醉,是真狂还是佯狂?
多年的离别,桓温对这位旧友故交有些陌生,他错了吗?似乎也挑不出什么过错,趋利避凶乃生存之道,人之常情!
他没错,只是变了!
这场午宴一直喝到傍晚,酒坛空了,人也醉了,二人才依依惜别。
“桓兄,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客气了,你我兄弟但讲无妨!”
“桓兄明知我在荆州侵淫多年,情况了如指掌,却不主动找我,而要我亲自登门,莫非对我有什么隔阂不成?”
“殷兄言重了!多年来我就像扫帚星一样,人人避而远之,谁沾着我谁就要被连累。殷兄春风得意之际,我又怎敢冒昧登门殃及殷兄。实是不便,非是疏远,务请见谅!”
“岂敢岂敢,桓兄,太后和圣上以国士待我等,我等也应以国士报之!但愿我们兄弟能联袂携手,建功立业,报效朝廷!”
二人执手,同声念起当初的誓言:“天涯同命,兄弟同心,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此次一别,你我分镇荆扬,各奔东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桓温也感同身受,内心里还是对殷浩充满期许,在自己陷入窘境时,能主动前来说出夷陵的所在,而且透露了夷陵坚固外表下的缝隙,的确是帮了自己大忙。
四兄弟中,也就只有他能与自己颉颃,不分伯仲,但愿彼此也能一起为大晋扬鞭奋进,击楫中流。
“殷兄,荆州和扬州有大江牵挽,同饮一江水,你我从不曾离开过。如果真要相见,希望是在恢复故土的疆场之上!”
“好气魄!静候桓兄高奏凯歌,后会有期!”
“静候殷兄捷报频传!后会有期!”
晋陵郡府衙,郗超正在认真临摹着书帖,一笔一划,有模有样。
郗愔远远瞅见,甚为欣喜,自己人近中年,膝下只有这独子,自幼就是如同掌上明珠看待,可谓百般宠爱集于一身,要星星不摘月亮。
郗超系出名门,府里家财十万贯,毫无娇生惯养的恶俗,纨绔子弟的习气,相反却很争气。
不仅聪明好学,还勤俭朴素,关键是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智谋。今年年方十七,多谋善断,让郗愔是又惊又喜。
既欣喜儿子将来必能出类拔萃,又担心这些智谋会让他卷入乱世之争,到头来做个富家翁都难了。
郗愔从会稽郡游山玩水数日方回到晋陵,积压了很多郡务,尚书台两次来函责问,他不以为念,草草处理便回复了事。
回到府里,见儿子刚放下书卷,又在挥毫泼墨。翰墨之事,自己也颇有造诣,常在儿子面前自诩,郗超此前也常来请教。
此时又见儿子一刻工夫也不荒废,喜上心头,便悄悄走至身后,看看书法进展如何,和自己还有多大差距?
这一瞧坏了,鼻子都气歪了……
案头上赫然摆放着一幅行书字帖,笔迹静谧婉丽,皎然豪无渣滓。郗愔纳闷了,这似乎不是自己的字迹,拿起来一看,却是王羲之的《何如帖》!
郎舅二人虽情投意合,然于书法而言,却是死对头。
二人都能写一手好书法,按照姐姐郗璇的评判,是各有千秋。
郗愔为此还沾沾自喜,不时在儿子面前宣扬,要勤学苦练,争取超过王家的小子王献之。
此刻令他气愤的是,自己的儿子却在练习对手的书法,怎让他不勃然大怒,恨不得撕个粉碎。
但是定神一瞧,儿子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左看右看,没有一处不疼爱的,顿时所有的怒火化作一句瘙痒般的埋怨:
“不爱家鸡爱雉鸡!”
“爹,你的书法功底扎实,自成一体,不过这几年故步自封,而姑父却大有长进,推陈出新,行草兼具,早已经超过你的技艺了。”
郗愔嗔道:“那你前些日子为何还在临摹爹的帖子?”
“那些日子爹不是身体染恙吗?孩儿如此,就是想讨爹欢喜,心情好一些,身体自然也就好得快。”
郗愔鼻子一酸,非常欣慰,没白疼了这孩子,话虽直了些,心思还是很细腻,善解人意,懂得心疼自己的爹。
“喏,旬日来,朝廷的公文还有搜集的州郡邸报,全都给你。”
郗愔抛过来一大摞东西,嘟囔了一句:“真不明白,小小年纪,为何要看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爹大错特错,这些事关朝廷军政,都是大事。”
郗超一直留意政事,先是帮助其父参详晋陵郡事,自去年起,又开始关心起国事来了,缠着郗愔定期将各种奏报带回府里,自己要研究一番。
“爹,古人说,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之事,那纯粹是瞎扯。蜀相诸葛孔明隐居南阳,并非闭目塞听,专一耕读,他们也有一大群人在传递消息,相互评判时势,才有了千古传诵的隆中对!”
“难道我儿也要成为隆中的诸葛孔明?”
郗超昂首道:“孩儿只羡其智,不羡其人!即便有鸿鹄之志,也会做不一样的孔明!”
“为何?”
“孔明足智多谋,指挥若定,堪称奇才,又克己奉公,宵衣旰食,堪称忠臣。然不辨形势,不谙大事,却有些迂腐。他之所为,盖棺定论,固然成就了他的万世美名,然而他却逆潮流,悖大势,于时代于天下并无益处!”
郗愔惊道:“臭小子,离经叛道,孔明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岂容你挑剔?今后断不可胡言乱语,当心惹祸上身!”
郗超怕父亲忧虑,赶紧随口应承,点头称是,然而内心却汹涌澎湃,心想着,好男儿不飞则已,一飞中天。
只是心中的那领头之雁折了羽翼,那三顾草庐之人还在沉寂!
他翻阅着公文,一则桓温要去荆州的消息,让他心情激荡。
殷浩离开桓府的次日过午,褚华便获悉此事,入宫禀报了褚蒜子,说殷浩独自悄悄前往长干里拜会,动机可疑,或有异心云云。
褚蒜子道:“殷浩是个将帅之才,素来就有鸿鹄之志,他过府晤面也很正常,何虑之有?”
“姐,越是宝马良驹,越是要给它勒紧缰绳,架好辔头,万一它逃逸,那就损失大了,姐不是还要他起到抗衡的作用吗?”
“你放心,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更知道该依赖谁!”
褚华又道:“那个吴兴沈劲之事,姐为何应允?这岂不是长桓温志气,给他邀买人心的机会?”
“人都死了,给他个人情,又能如何?再者,何充也据理力争,我又何必为这点小事开罪于他?对了褚华,姐有一事颇为不安,你帮着参详参详,此事甚为蹊跷……”
“什么事这么神秘?”
“荷包!”
褚蒜子说的荷包正是寝宫里花坛下发现的那一只,日子过了这么久,她一直都没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