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桓温应该回来了,木兰恹恹无趣,看见杜艾手中的东西,问道:“爹,哪来的小米,又是借的吧?”
她心疼父亲,一个读书人要开口借粮,实在是难为情。
在宣城就没有多少存粮,仅剩的那一点带了回来,三天就见了底。山下那点薄田尚未开垦,总不至于坐吃山空饿着肚子吧。
还好,杜家村里还有一些之前的旧相识,念在同宗同族的份上还能接济一点。
米虽不多,杜艾还惦记着孔氏,让木兰送去一半。
桓家人口多,饭量大,估计已经揭不开锅了,全靠两兄弟到山上踅摸点山珍野味果腹。为此,孔氏还把自己戴的挂的首饰能当的全当了,勉强度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见女儿愁容满面,知道是嫌米太少。他也没办法,就这点陈米还是村里要好的兄弟从牙缝中抠出来的。人家也不富余,见他饥羸困顿,实在不忍心。
还是庄稼人淳朴,穷人懂得接济穷人。
村里的族人虽然有膀子力气,可战乱初歇,青黄不接,朝廷无力赈济。而庄稼有它的规律,不会因为世人忍饥挨饿就能一下子成熟,该等还得等。
该等还得等,可不是?这些年司空见惯。一次次的相聚,一次次的分别,一次次的等待!
“伯母,在吗?”
木兰分出半袋小米,来至桓家茅屋木门前。屋里没人应声,她推开门,只见孔氏面黄肌瘦,说话有气无力,明明听到了外面有人呼唤,就是没力气回答。
一挣扎,从床上跌了下来。
木兰慌忙冲过来,一把扶起孔氏,折腾一阵子,才挪到了床上。
与杜艾恰恰相反,孔氏或许是水土不服,到了琅琊山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或许是挂念迟迟未归的儿子,心神不宁,总之身体不如在宣城时好。
桓温临行前再三叮嘱,滁州人生地疏,不可暴露身份,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杜艾的故人,免得江播以及朝中奸人算计。
一家四口蜗居在此,寒尚可忍,腹饥难捱,桓秘桓冲兄弟无奈之下只好偷偷进山,踅摸点猎物,又不敢走得太远,有时仅靠挖来的野菜充饥。
两间茅屋还是族人腾出来的,木兰酸楚的望着四周,家徒四壁,灶台上积着灰尘,连野菜也成了奢侈品。
木兰问道:“冲弟呢?”
说起桓冲,孔氏轻声啜泣,嘤嘤道:“我这当娘的心中有愧,对不起冲儿啊!”
原来,孔氏一路颠簸,衣食无着,丧夫之痛,加之身体常年多病,爱子桓温又久无消息,她沉疴复发,几次晕厥。
奇怪的是,她腹中空空,毫无食欲,却迷迷糊糊说想吃羊肉,恐怕是又添了新病。
恰逢一个游方郎中前往州城,从山脚下经过。桓冲兄弟恳求之下,郎中这才来到茅屋帮助诊病。
一番望闻问切,竟开出了离奇的药方……
“羊肉?还必须是黑羊肉?”桓冲惊诧不已,难怪母亲想吃羊肉。
“郎中行行好,家母卧病多年,一直不见好转,羊肉是发物,怎能治病?烦请再详加诊疗,咱家里一贫如洗,不过有机会,我一定加倍奉上诊资。”
“小兄弟误会我了!”
郎中解释道:“没有诊资,看在你们兄弟孝道的份上,本郎中也有医德,岂能见死不救?记住,我这药方中的羊肉非寻常羊肉,须是出生半年左右的黑羊羔肉。”
桓冲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医书上有云,羊羔肉‘暖中补虚,补中益气,开胃健力,益肾气’,还可助元阳、补精血、益劳损,令堂说她想吃羊肉,正合医理。”
纵然不懂医理,还是千恩万谢,送走了郎中。
可是,药方虽然开出来了,全家人却犯了难。
家里根本没钱买羊,别说羊肉,就连野菜也难以顿顿吃上。但治病要紧,兄弟俩分头沿着山下东西两个方向,寻找放羊的人家,找到之后再作商量。
找了两天,就碰到一家放羊的,而且根本没有黑羊。
孔氏病势渐重,危在旦夕,幸好那个羊倌指点,说北山的青云镇上倒是有一家养羊的,去年曾见过几只黑羊,可以去试试。
桓冲一打听,镇落直线距离不远,但是要绕琅琊山半圈,少说要四五十里,又没有马匹,徒步往返至少要整整一天。
病情如火,桓秘还没有消息,桓冲很焦急,找到杜艾打听。
杜艾说,从碧霞峰登高北望,整个青云镇尽收眼底,至于有没有山路捷径,他也不清楚,他就知道杜家村和青云镇就隔着南北峰之间的那个坑洞。
脑子一转,他想起了村里的那个族叔药农,在青云镇遭王家少爷欺负时还帮过自己。
族叔的父亲也是老药农,年逾八旬,自幼在琅琊山里生活,长大后又一直在山里采摘中草药,对山路山形了然于胸,可如今已风烛残年,背驼目瞢。
杜艾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领着桓冲找到了这位眼神呆滞行将就木的老人,不料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小伙子,你还是找匹快马,绕道去吧,山上的路走不得。”
老药农果然没有让桓冲失望,说捷径确实有一条,就是走山路,而且走这条路往返也就一个时辰。
但山高林密,山路崎岖,少有人涉足,不是本地药农猎户根本找不到。
但是老药农说起山路时一脸惊恐,连连摆手,似有惊悸之色。
人老心善,禁不住桓冲一再哀求,又是作揖又是磕头,才娓娓道出山路的神秘。
那是三十多年前,他和村里的两位后生到碧霞峰附近采药,收获很少,沮丧之下便到附近的碧霞宫烧香,祈求仙子保佑今后能多采点药材。
完事以后,见天色还早,便在宫内四处走走逛逛,发现进香客人皆从南门进宫,东西两边为高墙,而正殿的西侧却开了一道北门。
上了锁,锈迹斑斑,一看就知此门多年没有开启。
两个后生好奇,见左右无人,便扯动几下,谁知锁竟然开了。
三人迈步走了出去,刚走出两步,脚下就是一片悬崖坑洞,深不见底。若是寻常香客,断不敢逗留,对于药农来说,也许是好消息。
越是险隘,越可能长有名贵药材,因为人迹罕至,兽蹄稀见。
三人东张西望,发现东侧有棵百年大榆树,树根处有一根鸡蛋粗细的青藤缠绕。
大伙好奇心驱使,抱着探幽寻宝的想法,仗着胆子,顺着青藤攀援而下,下去丈余,有一崖石凸起。
站在崖石上,居然发现了一条行军栈道,不知何许人,又是何时在此沿着山体开凿的,数年来风雨侵蚀,如今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行。
三人对视一下,决定继续探宝,于是顺着栈道而下……
老药农哆哆嗦嗦把栈道之后的奇遇描述清楚,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言道:“老汉本想将此秘密带入棺材,不让世人得知,但念你年纪尚小,便知反哺之情,救母之孝心让人感动。既然非要去,必须记住三句话。”
“哪三句话?”
“不得向外人提及;事情办妥之后,不得再走此路;还有,你往返之时只能沿着原路,万不可随意走动!”
猛然间,晴空霹雳,一声惊雷吓得老汉欲言又止。
日近晌午,桓冲辞别老药农,瞒着家人,独自拿着一柄短刀,浑身上下收拾停当,沿着山路,直上碧霞宫。
偷偷打开北门,距离门板仅两步之遥,便是刀削斧剁一般的峭壁。莫说常人,鸟儿飞过估计都会眩晕。
而东侧山体稍稍外凸,恰好生长着那棵几抱粗的大榆树。
在此险峻的崖边,稀疏的土壤中,能长成参天大树,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侵蚀,雷电摧残。一草一木,生命顽强不息。
“大哥不在时,你就是咱家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挑得起家庭这副重担。”
这是桓温临别时给他的嘱托。
想到此,桓冲眼中噙着热泪,牢牢抓住青藤,来到古栈道!
沿着栈道而下三里多地,便至尽头。
下栈道,有一大山洞横亘于前,山洞如山路一般,曲曲折折,左右环绕,中间还有不少岔道,极易走失迷路。
桓冲回忆着老药农的话:“切记,进洞以后,岔道不顾,径直靠右,一盏茶工夫便可出洞,直达北山。”
老药农临别时还千万叮嘱,山洞似有灵异,切记不可靠左行走。返回之后,脑中便忘却此事,从此不得再提。
当桓冲披荆斩棘,出现在青云镇那户人家时,衣衫被山路的荆棘刮破,脸上,胳膊上伤痕累累。
他表明来意,愿意亲身为人质换得黑羊羔一只为母治病。还清债务之前,自己甘为佣工,任凭主人家驱使。
被少年的赤诚打动,那户人家二话不说,白送了一头黑羊羔!
桓温和沈劲从驿站盗了两匹快马,连夜赶往琅琊山。
“大哥,小弟服你了,简直是神仙下凡,早就料准江播必定会到博望驿站!你给讲讲,也让小弟长长见识,开开眼界,究竟是什么诀窍?”
“赌!”
“赌?”沈劲瞠目结舌,这种事情能靠运气吗?
他似曾记得,在徐州时就听殷浩常在自己面前说,桓温呼卢喝雉,擅长樗蒲。要么不赌,要么必赢。
传闻曹丕也精于此道,登基称帝之后还常常“在王侯殿上,独樗蒲六博,坐对弹棋。”
“如果靠运气,那是小赌。大赌,其实是赌心,赌胆。赌心在于对对手的把握程度,赌胆则是对失败的承受能力。”
从桓温抛下韩晃头颅开始,江播已料定阴谋败露,经京城显贵指点,布下天罗地网。比如江小郎的跟踪,江彪茅屋伏击,空仪仗的障眼法。
此种形势下,在宣城除掉江播的胜算几乎不存在,说不定还会落入对方布下的陷阱,只有另辟蹊径。
是赵三额外赠送的一句话,告诉了沈劲,提醒了桓温,说江播近期要进京陛见,所以才打上了驿站的主意!
此刻,桓温脑海中不是血淋淋的杀戮画面,而是聚焦在那个驿丞的模样上。
他是褚裒,褚家姐弟的父亲,是乌衣巷谢家的女婿!
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他会不会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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