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津津乐道的三步曲,无缝衔接,堪称呕心沥血之力作,终于把苏峻逼上反叛之路。
庾亮自己,包括任何一位朝臣恐怕都不会想到,苏峻这场叛变看似来得突然。而韩晃交待说,苏峻其实蓄谋已久。
从第一步清查流民开始,狡猾的苏峻就敏锐的捕捉到了背后的信息,感觉危机正一步步逼近。
开春三月,春日迟迟,太守府内飞花满地,处处可嗅到芬芳。
苏峻可没有感受到春日的暖意,花开花落让他倍觉凄凉,因为当月是清查流民的最后期限。
苏峻高坐历阳太守府大堂,与到访的寿州刺史祖约品着茶。自己亲手捉住叛将钱凤,经常和祖约走动,有患难之交的感情,而且同为归化的南渡之人,不免情感上更加认同。
辅政大臣落选,二人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朝廷鸟尽弓藏,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只好骂骂朝廷骂骂权贵。
“祖大人,看来这么多年你攒了不少家底,过得很舒心嘛。”
苏峻看祖约穿戴华丽,配饰讲究,特别是几个指头上都有名贵的金玉玩件。
“战乱连年,饥民遍地,能攒什么东西,还不都是我兄长留下的家底,如今是坐吃山空。”祖约缩回手,发起牢骚。
“祖大人可不能小富即安呀!寿州虽大,比我这历阳也好不到哪去,本身就是穷瘠之地。再者,寿州紧邻淮水,北方一旦陷落,淮水则成为阻挡北方的新屏障。到时候赵人南下,你的处境可是非常不利。”
苏峻一挑拨,祖约像泄了气的皮球,摩挲着一颗翠绿的扳指。
“好了,你也别神伤,咱俩同命相连,都被朝廷耍了。”
苏峻貌似安慰,实则继续挑拨。
“江南的富庶之地,荆州、江州等要地都没咱们的份,今后你我兄弟要多多走动,互通有无,抱作一团取暖,省得将来被别人吃了都不知道。”
二人最后商定,石勒统一北方指日可待,南北大战不可避免。既然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南渡之将,那就荣辱与共,进退一体,招兵练兵,静待时局变化。
而这时,苏峻早就打下招募流民编练成军的主意,从芜湖宣城甚至建康一带以工钱优厚为诱饵。
几个月内,就遴选了五六千人青壮,为防止朝廷察觉,将流民打扮成雇工、匠人还有开山采矿之人瞒天过海。
当裁撤州郡兵的第二步新政实施后,他假意遣散流民,实际上暗中早有约定。一部分在江南岸垦荒,大部分则分散至寿州躲避。
为此,苏峻派韩晃秘密联络祖约,从赵人那寻求支援,运送几批兵器,以弥补历阳的辎重短缺。直到后来,小王子石闵亲自赴寿州商讨反叛事宜。
谁知横生枝节,几次运送兵器的车队途经芒砀山时被山匪洗劫一空,为打通道路,苏峻派韩晃亲自领兵消灭匪寇。
韩晃诱捕了山匪展大,以其弟弟性命为要挟,准备里应外合一举荡平芒砀山,幸好被桓温无意撞破,提醒山匪早一步撤离。
当第三步新政即征召入朝开始后,苏峻才图穷匕见,正式部署起叛乱的计划!
苏峻接到诏书,表面上若无其事接旨,请内侍代为转奏,说尚需时日。其实是在拖延时间,暗中准备,以迷惑朝廷。
内侍走后,苏峻大怒,一双大小眼瞪得溜圆,髭须直竖,一把将诏书撕得粉碎。
他认为朝廷这是卸磨杀驴,一定是庾亮从中作梗,原本就对历阳太守一职不满,现在反倒要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看中他辛苦多年攒下的看家本钱。
苏峻不明白,青州兵是自己的私兵,与朝廷何干?
于是联合祖约,谋划作乱,以讨伐庾亮为号召。
祖约自认为名气和资历不在郗鉴和温峤之下,却没有得到明帝的临终顾命,后来请求开府又遭朝廷拒绝,因此心怀怨恨。
让苏峻心生豪气的是,赵人大将军石虎曾派使者传来口信,他们会出兵围攻徐州,阻止郗鉴南下勤王,还会伺机派兵南下,饮马长江,为苏峻呐喊助威。
当然,事成之后,割让淮河以北所有土地,双方结为兄弟之邦交。
为防止上游的江州刺史温峤从背后袭击,韩晃从采石矶渡江后,连夜安排人手,在江面下横置一些铁链,还凿沉数艘战船用以迟滞江州援兵。
而且,苏峻还意识到,他们虽然兵精粮足,骁勇善战,但毕竟兵力有限,必须速战速决,拿下建康,抓捕皇室和重臣以要挟。
如果稍有迟延,一旦在城下被围困,各地勤王之师赶来,希望就将化为泡影。
为了实现突袭,苏峻还不忘戏弄庾亮一把。其实那晚在于湖东停船,目的是悄悄将自己连同家眷接走,还命人连夜到朝廷请旨加官晋爵,然后,空船仪仗继续顺流而下。
苏峻不可谓不聪明狡诈,不可谓不处心积虑,不可谓不审时度势,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步步为营。
孰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败给了鲜卑人,失去青州老巢!他也败给了赵人,石勒并无南下计划,只是想鼓动他反叛,消耗大晋的实力,而赵人轻而易举攻占徐州,!
最惨的是,他败给了王导,成为王家再次崛起的铺路石!
细想之下,他把韩晃当作棋子,把几万青州兵当作棋子,自己何尝又摆脱得了棋子的宿命!
轰隆隆作响,青石板缓缓移开,成帝和太后在王导陪同下走出坚固而阴冷的洞穴。
成帝慢慢睁开双眼,望着渐渐西下的太阳,洒在江面上,随着粼粼波光的浮动,象跳动的烛光,燃烧的火焰。
这一抹残阳,虽然没有了温暖,但比这阴冷的洞穴强得多。
昨日,因行走匆忙疲于奔命,没来得及带上锦褥,洞里的石板上渗出阴寒,一夜的冰冷侵袭,侵蚀着他的每一寸骨骼,又不敢再生火,担心烟雾窒息。
他熬过有生以来最为漫长最为困苦的一夜。
如果战争再持续几天,只怕难以活着走出这洞穴。
东边的城阙,烟雾弥漫,空气里充斥着腥咸的气息,城墙上箭痕累累。贵为大晋天子,竟沦丧至此,在他日趋成熟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烙印。
这一日,仿佛经历了一生的劫难!
温峤深知庾亮的处境,虽然对其施政以来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但温峤秉性宽厚磊落,始终以不争的心态待人接物。
并非是他没有实力去争,实在是北方征战的岁月里,他目睹权臣将相、王公贵胄互相倾轧之后的悲惨下场,对一切,他看得透彻。因而,庾亮能如愿以偿,让成帝在走出洞穴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无论是谁,在经历生死存亡的劫难之后获救,会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是救星。
王导是,庾亮以为他自己也是。
但成帝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一轮即将下沉的红日!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望乞恕罪!”
“陛下受苦了,京城残破,先到舰船上歇息吧!”
在众臣簇拥下,成帝来到温峤的船上,一众大臣跪倒参拜,成帝一一扶起:“各位爱卿救驾有功,平叛有功,安民有功,朝廷要大加封赏!太傅首功,来与朕同坐。”
“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老臣不敢奉旨。”王导功劳再大,也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成帝的抬举,已让他挣足了面子,出尽了风头。
“也罢,诸位爱卿,叛贼可有漏网?苏贼现在何处?”
王导回道:“陛下,老臣得报,叛将韩晃已被臣之堂兄会稽太守王舒斩杀!”
“启禀陛下,贼酋苏峻被徐州校尉殷浩伏杀,首级就在外面。”众将啧啧称赞,羡慕这年轻人很快将得到皇帝封赏。
“哦?郗鉴爱卿很识才善用才,给他们记功。把苏贼首级剁碎,丢入江中喂鱼。”
成帝怒意未消,恨不得亲自操刀。
“祖贼可有下落?”
温峤回道:“祖约精明,三日前就溃围而走,据悉是逃到了寿州,准备伺机再逃往赵地。”
成帝恼道:“逃到天边又何妨!下旨给郗鉴,让他和赵人交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不信,以石勒的聪慧,会因一介叛贼伤了晋赵和气!朕以为,叛贼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舱中一人闻言,掌心汗出!
王导看出了路永的窘迫,言道:“陛下,老臣以为,还有一人应当封赏,他附逆在先,然反正在后,关键时刻协助臣击退苏贼追兵,功勋甚大,当赏功以示恩天下。”
“老太傅说的是路永?”
陶侃抢在前面劝谏:“万万不可!路永首乱,罪莫大焉。虽然改悟,但不足以弥补其罪过。陛下全其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怎可再行封赏?”
“这?”成帝犹豫不决。
一位是恩幸无以复加的王导,一位是此次平叛盟主,一个情深,一个功高。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向王导倾斜。
“这样,此人若有才识,可稍稍擢拔,暂不宜大用。老太傅,以为如何?”
此时,在成帝心目中,王导已成为最堪倚赖的股肱之人,这一点,果然不出王导预料。
而此时,正是拉拢和打击宿敌的绝好时机,王导的胸中即刻有了算计,他相信,自己无往而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