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千钧之际,桓温耳听到一阵破空声,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射在问天剑刃面之上。
驭风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停了下来。此时,石虎的亲兵方才回过神,见状冲了过来,护住石虎,向北败退。
射箭之人正是石闵!
石闵不想石虎此时就丧命于此,而距离又远,来不及接应,只好放出冷箭,瞄准桓温的兵刃而来。
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冲着桓温的面门。
山寨兄弟正准备策马追击,桓温左手高举,道了声:“穷寇莫追!”晋军却不愿放过大好的机会,以为捡了个便宜,呼啦啦向北追击。
不一会,被赵人断后的弓箭手射杀了数百人,才悻悻而回。
刘言川仍然没忘记自己的出身,深知持家不易,大喊一声:“兄弟们,动手!”
山寨的好汉们下马弯腰,开始打扫起战场。能背的,能扛的,双手双脚全部用上,满载而归。
“英雄,请留步!”
桓温刚要拨马回山,王导和司马晞追了过来,策马靠近,想看看这位几次搭救自己的英雄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要当面叩谢。
这位英才要是能为朝廷所用,能为王家所用,自己必定一力举荐,抬举他成为大晋的不二大将军。
“这位英雄,多次搭救老夫,能否报个姓名,露个真容,让老夫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回去也好向朝廷请功。”
王导此语确实是肺腑之言,表露出尊崇和敬佩之意。
桓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选择了冷冷的沉默。
他恨透了这个被他多次搭救的人,自己的处境还有父亲的厄运都是此人一手造成的。
面具背后射出的眼神,宛如冷森森的利刃,能洞穿对方的胸腹!
可是,他看到王导须发皆白,脸颊还带着刀箭舞起的灰尘时,既怜又恨。
怜的是如此情势之下,王导作为大晋重臣和中流砥柱,并未有退缩甚至投降之举,值得敬佩。
恨的是他把家族利益置于家国之上,心胸狭窄,迫使贤才,打压后进。
桓温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句话没说,一个动作也没有,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瞥一下。
双拳轻轻一抱,算是回礼,然后径直撤回山寨,扬长而去。
贵为太傅,王导丝毫没有觉得对方有冒犯之意,反而以为此人高不可攀,为朝廷立下如天的功勋,居然没有任何邀功之意,他图的是什么?
王导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隐隐觉得,那黑色面纱遮不住的冷峻英毅的双目,似乎在告诉着自己什么!
随着石虎的退去,秦人鲜卑人也相继退出,攻打梁郡的晋军从攻城到进城再到出城,在驻守梁郡的石聪和秦王苻健的前后夹击之下,三万人马锐减至两万。
所幸,剩余的得以仓惶回到王导的中军大帐。
王导从意气风发的六万精兵北伐,折损两万五千之众,垂头丧气率残兵南归。
十几日工夫,仿佛一场漫长的噩梦!
途经徐州,郗鉴特意出城相送,他执着王导的双手,不知说什么是好。眼神之中有埋怨,也有同情。
二人两鬓斑白,满头鹤发,这把年纪了,又都经历过生死,什么事情都应该放得下。
郗鉴还是带着愧疚,鲜卑人虎视眈眈,他难以分兵来援。
而王导更是羞惭,再次犯了贪功冒进的前车之鉴,听不得仗义良言,酿成今日之败局,情何以堪?
对视良久,郗鉴怅然道:“亲家翁,北地凶险,你我老朽皆无能为力了,只盼着大晋早日觅得霍卫之才,保我北境疆土,安我中朝遗民,再也不用白头翁亲临疆场。”
王导歉然一笑,饱含热泪,从容回了一句肺腑之言。
“真是想不到,老夫两次北征,两次败北,上次有赖老弟的垂怜,亲自上书朝廷,圣上非但没有降罪,反而予以褒奖。此次,你我皆知,丧师辱国,无人再能为我说项,愧对亲家翁了!”
郗鉴理了理王导散落的白发,安慰道:“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成败得失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不知此次一别,何时才能相见?老哥哥,一路走好!”
王导忍着泪,笑道:“老弟弟,上天若能垂怜,再活上几年,老哥哥在建康等你。到那时,我们不谈政事,不问军事,二人端坐,品一壶茶,抚一张琴,看看风起云涌,听听蛙叫蝉鸣,可好?”
“好!”
说完,二人轻轻相拥,依依惜别。
只是,上天并未垂怜他们。这,是他们的诀别!
“大哥,你在想什么?”
沈劲看到桓温食指在按揉太阳穴,知道他又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哦,我在想咱们芒砀山的出路,这条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们该如何走才好?”
“恩公,咱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言川,我们和他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息息相关,我们必须要绑在某一边的战车上。从来,两国相争,中间不会有国外之地。”
沈劲也越发感受到形势逼人,今日的战事结束了,但是,真正的大战才刚刚开始,牛角呜呜正在奏响。
今后,两国还会有更大的战争,山寨不是依附赵人去消灭晋人,就是加入晋人去消灭赵人。
总之,他们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容忍有他们这样的力量存在。前年那一次,今年这一回,石虎两度派兵要伏击就是明证。
桓温语重心长,分析起南北局势。
是的,北边的石虎重兵在握,必然心怀不轨。
他如果篡位,会清除异己,消灭秦人和鲜卑人,一统大赵,然后就是发兵南下。
而南方的皇帝刚刚亲政,素有抱负,今日虽败,来日定当卷土从来。即便不为恢复中朝失地,在赵人的逼迫之下,也要准备更大规模的北伐。
总之,石虎上台,大晋要还想偏安江南,那是奢谈。
沈劲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哥此次豁出山寨全部家当,也要帮助王导,让他能安然返回朝堂,用他的嘴巴来为我们山寨说话。”
“恩公,俺对你是越来越钦佩了。王导和你有血海深仇,可你仍不放在心上,还要全力去帮他。换了俺,不背后捅刀子就是慈悲胸怀。”
“大哥,言川的话也代表小弟的意思,小弟没有你胸襟开阔,坦荡磊落。要是换做小弟,说不定会等到赵人攻破了晋人的大帐,说不定我还会偷袭王导,再和赵人交战。”
沈劲直抒胸臆,不矫揉造作。
“我理解你们的苦衷,即使你们这么做了,我也不会责怪。”
桓温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两位兄弟,缓缓说了一句。
“不过,我们杀了王导,或者石虎杀了王导,又能怎么样?常言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和他只是私仇,而国仇永远大于家恨!”
沈劲道:“小弟惭愧,大哥,小小的芒砀山寨,哪能经得起赵人的大军。你说的对,我们该做准备了。”
桓温点头道:“这次大战其实就是在准备,为我们找好退路。因为,我们山寨无法立足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整个山寨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芒砀山无法立足,哪里又能有安身之所,难不成又要四处流浪乞活?
桓温无法给出答案,虽然脑海中闪现过前路的一丝曙光,但这样的前路是否是这帮兄弟愿意行走的,他无法预知。
不过有一点,桓温还是欣慰的。那就是,和木兰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冲儿,快来,我爹爹又犯病了!”木兰焦急的奔到院中,大声的喊着桓冲。
“木兰姐,别急,我来看看。”
杜艾静卧在昏暗的榻上,脸色蜡黄,形体憔悴,长年的病痛折磨着这个历经沧桑漂泊的儒雅文士。
纵然如此,他却非常倔强,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显露出软弱和畏惧。
桓冲用热巾敷在他的额头,又撬开嘴巴灌进去汤药。许久,杜艾才悠悠醒来。
“木兰,木兰!”杜艾颤巍巍的伸出手,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清泪,宽慰起苦命的女儿。
“没事的,没事的,爹好着哩。只是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娘了。你娘在那边也好,就是有些孤单,她说让爹早点过去陪陪她。”
“爹,别胡思乱想了,女儿这就去给你请个大夫,一定会好的。”
“木兰,别去了,花那个冤枉钱作甚?这几年,看过多少大夫了,一点好转也没有。生死有命,爹什么也不怕。活着,就陪着你。走了,就陪你娘。一样的,一样的!”
“不,我要爹一直陪着我,我这就去老宅子找杜家村那些叔叔伯伯们,借些钱,请个好一些的大夫来看看。”
不等杜艾说话,木兰已一溜烟跑了出去。
傍晚时分,孔氏强打精神,安排好晚饭。简单得很,小米粥,腌制的萝卜块,还有山下采挖的荠菜,煮熟凉拌了一下。
“冲儿,去喊木兰来用饭。”
木兰失魂落魄的走进来,还是那副愁容,言语凄然而无助。
“伯母,刚刚大夫又给瞧了瞧,说是很严重的寒症,大概嫌我们给的诊金太少,很不耐烦,于是随意开了方子,其中一些药材不仅昂贵,而且就连州城都未见得有。”
她无力的看着手中的方子,是她千求万求才换来的。不过大夫声明,只能稍稍延缓病情,并不能根除。
孔氏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木兰,你爹爹情况危险。一个久病之人,若常常梦见过世的亲人,这个兆头可不好。如不早些请个名医,会越来越严重的。”
木兰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又缺钱又缺药,把这茅舍卖了也不够。老宅子里面那几家要好的亲戚,几乎都借过钱了,我实在不忍再去张口。”
“伯母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孔氏说出这句话时,心如刀割,这意味着,她要断送自己儿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