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婉儿此刻终于明白,原来在芒砀山一带的那个白袍蒙面人就是桓温!
可是她多么希望桓温还是那个来去如风无拘无束的白袍人,而不是现在的大晋将军。
除了赵人痛恨白袍人,鲜卑人也吃过桓温的亏。
慕容俊在卧虎岗袭击王导时,身上的箭伤就是芒砀山兄弟留下的,她大哥不可能不记仇。
桓温还蒙在鼓里,他已经兑现承诺,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了婉儿,可是她为何还是一脸愁容?
“怎么了,婉儿,有什么心事?”
婉儿欲言又止,不敢说出父兄正在调兵的事情,怕泄露了自家的秘密,也怕伤了桓温的心。
桓温不知道婉儿的苦处,不想再追问,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惦记着慕容俊,喃喃道:“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我急着要回去复命。如今战事紧急,早一刻回去,就会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
婉儿心里很悲凉,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别人的性命,你自己已经身陷绝境了,你知道吗?
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父兄手中。
怎么办?怎么办?
愁肠百结之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那是个好办法,鲜卑人有这样的风俗。
可是,这个风俗从一个姑娘的口中说出来有些羞涩,难以启齿。
纠结了片刻,她鼓起勇气说道:“元子大哥,枯等无聊,婉儿讲个故事给你解解闷吧,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
庭院幽深,夜空昏黑,不时可以听到外面呼啸的北风,相衬之下,院内更显祥和,温馨。
桓温许久没有这样停歇过,此时此刻,和花一般初开的婉儿对面而坐,她脉脉的眼神像一杯醇厚绵柔的佳酿,让人沉醉。
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间房子,这一对男女。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统统见鬼去吧!
现在,一切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他能选择的就是眼前片刻的温柔,短暂的相守。
这一幕多么熟悉,桓温渐渐追忆起在琅琊山下的茅屋中,自己和木兰也曾多少次对着摇曳的烛光对视着,期待着,一起诉说衷肠。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火,自己和木兰早就凤凰于飞了。
没准,他们的孩子都在满院子疯跑了,满身的泥巴,孔氏在后面追赶,和孩子们嬉笑追逐。
真是那样的话,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又如何,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长相厮守在一起就好。
再说,凭着自己一膀子力气,怎会让妻儿忍饥受冻!
如今,自己贵为朝廷的三品征北将军,未来的大晋驸马,建康新赐的宅院,太后和皇帝的隆恩,应该算是皇恩浩荡了吧?算是出人头地了吧?算是富贵荣华了吧?
可是,满足吗?惬意吗?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不曾享受此刻的满足。
站得越高,离自己最初的追求却渐行渐远!
慕容婉儿开始给桓温讲述鲜卑人部落曾经发生过的一个故事。
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南边部落的青年男子,英俊勇武,为人也很正直,不知何故,得罪了北边部落的一个酋长,坏了人家的大事。
酋长想要杀了他,可他的女儿喜欢上了这个男子。
女儿美貌,善良,是酋长的独生女,视为掌上明珠。
她想阻止父亲的密谋,救下男子,可是酋长怎么也不答应。思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
如果男子愿意娶她,成为酋长的女婿,按照鲜卑人的风俗,男子就可以安然无恙了。
慕容婉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开口问道:“元子大哥,你说那男子应该怎么办?”
桓温不明就里,沉浸在故事中,答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答应。”
对这个答案,婉儿有些失望,追问道:“为什么?他要是不答应就会有性命之忧。”
“性命固然珍贵,可对于有些人而言,尊严、自由比性命更加珍贵。既然那男子很勇武正直,我想他宁可杀身成仁,也绝不会选择屈服对方!另外,还有……”
“还有什么?”婉儿幽幽问道。
桓温伤感道:“此刻若是答应娶她,即便他原本也爱慕那个姑娘,但是在世人看来,会认为他是为了保命罢了。那样的话,只会亵渎了情感,伤害了姑娘,那种缺憾一生都难以弥补。”
婉儿内心隐隐作痛,眼前的男子就是自己心仪的那种,临危不惧,不贪生怕死,把情感和气节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
如果桓温开口就希望那个男子娶了酋长的女儿,倒会让她伤心了。
夜越来越深,婉儿要直逼主题了!
“元子大哥,如果你我就是那故事中的男女,你会娶我吗?”
柔和的灯光下,婉儿那双如火的美眉闪烁着晶莹,逼得人不敢直视。桓温闭上了眼睛,他发现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
婉儿迂曲的通过别人的故事,把自己还有她的处境讲了出来。
“那你先告诉我,故事中的那个酋长的图谋是真是假?他为何要杀了男子?”
“没有,没有,只是故事而已!”婉儿结结巴巴的说道。
她不想泄露慕容家的秘密,而是想告诉桓温,鲜卑人有那样的风俗,只要成了婚,所有的仇恨都可以既往不咎。
上次在兖州,她逼着慕容俊放了桓温三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被石遵知道了,害得燕王被石虎在琨华殿当众狠狠训斥了一番。而燕王回来后并未迁怒于她,让她内心产生了愧疚。
桓温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第一次相救之后,婉儿送了他珍爱的驭风马,还有自己坠马受伤时的精心呵护,缠着要教她吟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在被石遵追捕时她声嘶力竭的呐喊,不管不顾的要冲出大帐,他不是木头人,敏锐的发现,婉儿对他的确萌生了爱意。
那时,他的心里只有木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少不更事的婉儿对他兴许是一时冲动,所以桓温并未当一回事,而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妹妹看待,从未考虑过接受她的情感。
原以为时间会抚平伤痛,离别会冲淡一切,但在慕容婉儿的心里,随着时间的积淀,情感的堆积,让这份爱慕越积越深、越积越浓,历久弥新。
“我,我,我已经许下了亲事。”桓温嗫嚅着,不敢看含情脉脉的姑娘。
“婉儿知道,是你们大晋的南康公主,那又如何?你们那边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婉儿不在乎!”
“可是南康在乎!她是堂堂的公主,怎会容忍有别的女子染指她的驸马?她性格桀骜,行事泼辣,我担心她不会接受你。”
其实,在桓温的情感深处,木兰已经占据了一切空间,没有一寸多余之处能留给别的女子。
而南康公主硬生生的楔入,又另当别论,那是凭着不可违抗的皇权硬生生塞进来的,不是自己的本意。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要怕女人,连纳妾都不敢?”
婉儿嚷道,鲜卑人的世界里,从来没听说夫君害怕妻妾的。
“也不是怕她!就是,咳,怎么说呢?”桓温没辙了,他的谎言无法再编下去。
“元子大哥,看得出来你的确忌惮她,婉儿也不为难你。那这样,婉儿不要名分,只要你在父王面前求娶我,父王对我百依百顺,一定会答应的。”
不要名分,对汉人的姑娘来说,想都不敢想,而婉儿并不在乎。
“咱们成婚之后,婉儿宁可留在燕地,为你生儿育女。婉儿愿意承受相思之苦,只求换得你平安无事,这样总行了吧!”
以身相许,不要名分,还别无所求,甘愿分居两地。任何男子碰上这样的姑娘,估计都会动心的,柳下惠都不会例外。
桓温偏偏是个例外!
“婉儿,你是一个好姑娘,美丽善良,又是燕王之女贵胄人家,想找什么样的男子都可以,谁娶了你是他的福气!至于我,无力承受你的爱意,抱歉!”
桓温痛苦的低下脑袋,声音还比不上蚊蝇的嗡嗡声。
“我懂了,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你从来就没有喜欢给我,是不是?”
慕容姑娘咆哮着质问伤了她芳心的心上人,一字一句,像一把把匕首扎在桓温的心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慕容婉儿桃腮涨得通红,哽咽道:“你既然这么无情,为什么还要教我唱这首歌谣?难道就是要告诉我,我们只能永远被那条水阻隔吗?那条水究竟有多深有多宽,让你不肯渡过?”
婉儿不知道,那条水正是桓温心底对木兰无法割舍的爱意,永远不忍决绝的承诺,他今生也无法渡过。
“婉儿,别逼我了。”
桓温怎能泄露自己和当今皇后的那段秘密,否则就是对大晋皇室的不敬和亵渎。
“你究竟是不敢渡水还是不愿渡水?”
“既非不敢,亦非不愿,实是不能!”
“为何不能?”
“现在不便言说!”婉儿步步紧逼,桓温步步退让。
“那何时可以言说?婉儿愿意等。”
“也许今生今世都无法言说!”
“都是借口,都是谎言!归根结底,你就是不愿意渡。”
“婉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叫我婉儿,从今往后都不许你再叫!”
慕容婉儿彻底被伤透了心,这么久以来,一直是自己在单相思,人家从来没有接受过,甚至连逢场作戏都不肯。
眼睛肿了,泪水干了,喉咙哑了。
房内静谧得可怕,无边的黑夜吞噬了一切。
“还记得第一次相逢后那场别离吗,当时我送你到金乡,在马背上,你问你欠我什么,我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欠我的是一颗心,因为你把我的心偷走了!”
桓温又抬起头,傻傻的看着她!
“现在你把它又还给了我,可这颗心已经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你的倔强和无情,残忍的碾碎了我的心。我恨你,今生今世不要再见到你!”
粉泪顺着面颊簌簌而下,梨花带雨一般。说罢,慕容婉儿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
静夜无声,红烛佳人,女子芳心暗许,主人公却坚如磐石,不为所动,这样好吗?是智者所为吗?您坚持读下去,我坚持写下去,恳请您的推荐票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