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刘言川仰天恸哭,紧紧抱住三当家的身体,哭天抢地泪不能止。呆坐了片刻,他背着三当家,缓慢而坚定的离开了。
此刻,他痉挛的脸阴森可怖,滴血的心寒彻全身。
一声唿哨,剩余的山寨弟兄纷纷冲了过来,跟在刘言川身后。
“弟兄们,老三让我们去兖州救恩公,走!”
“慢着!”
庾亮怒喝一声,派人挡在他们面前,凛然道:“你们为何撤出战场?这是要去哪?”
“我们兄弟战死了大半,救出了你家的公子,现在,我们要去搭救生死未卜的恩公。”
刘言川懒得理会庾亮,他身旁的一个兄弟替他开口。
沈劲劝阻道:“言川,你们只有三千人,如何救得了大哥?我看你这是飞蛾扑火,还是不要走的好。庾将军应该会有办法的,我们马上就能破城,捉住石闵,换回大哥。”
“指望那个老东西,你别痴心妄想!”刘言川不仅没答应,反而鄙夷的骂了一句。
“俺知道此去是飞蛾扑火,九死一生,但我们乞活军义字当头,明知如此也会选择去死。我们不愿苟且偷生,誓与恩公共存亡!”
众兄弟同声呼道:“誓与恩公共存亡!”
“站住!别忘了你们是征北军,不遵将令擅离阵地,是死罪!本将军有权先斩后奏。”
庾亮想入城抓住石闵,找郎中给侄子看病,他还想重新拿下梁郡,成就大功业。
此时,他怎么会放眼前这些悍不畏死的流民离开,故而以军令来恫吓。
桓温不在身旁,刘言川哪里还顾及庾亮的脸面!
“你他娘的给俺记住,我们是山匪草寇,是乞活军,不是你们狗屁朝廷的征北军!”
他一指庾亮的鼻子,轻蔑的骂道:“你说你有权处置,好啊,那你就在这等着,等石虎来了,等鲜卑人来了,去处置他们好了,你老小子敢吗?”
庾亮气得浑身哆嗦,牙齿都在打颤,他何时遭到这样粗鲁的冒犯?对自己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要是传到建康,会沦为笑柄的。
“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庾亮的亲兵纷纷拔出刀。
刀拔了出来,眼睛却盯着主帅,军士们暗自在思量,骠骑将军说的是不是真的。
扪心自问,他们对眼前气势汹汹的这帮人除了尊敬,还有畏惧,根本不敢靠上前。
“来呀,有种就来呀!”
刘言川哈哈大笑,藐视着庾亮。
沈劲赶紧上前,拦在中间,规劝道:“骠骑将军,此时内讧,谁也无法脱身。言川他不过是一时气急,并非有意冒犯。言川,还不快给庾将军赔罪!”
刘言川没有理会,反而靠前一步,指着庾亮的眉心,破口大骂。
“我们只听征北将军的,他让我们攻城我们就攻城,他让我们坚守就坚守。可是你这狗贼耍奸使诈,把他派往了龙潭虎穴。你打的算盘以为别人不知道吗?没有他,你的军令就是一个屁!”
庾亮气急败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哆哆嗦嗦问沈劲。
“你,你也看到了,本将军没,没有冤枉他们,这就奏明圣上,告你们临阵脱逃,抗命不遵。就这两项罪名,你们就会粉身碎骨。”
刘言川已经拨马走了,又驻足回望庾亮,恶狠狠的诅咒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姓庾的,你听着,总有一日,你要遭天谴!”
“走!”
刘言川怒喝一声,三千芒砀山兄弟身心俱疲,满身的伤痕,但他们却斗志昂扬,精神焕发。
因为此次东去,他们是为桓温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
庾亮心头一阵冰凉,继而恼羞成怒,却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飘然远去。他压住怒火,准备整顿兵马,攻入残破不堪的梁郡城。
“报,将军,城北发现赵人大军奔袭而来。”
“还有多远?多少人马?”
“大约二十里,人马难以估算。看那个阵势,黑压压的,半边天都黑了,应该有十几万。”
“十几万!我们只有五万余众,还是疲敝之兵,这……”
庾亮吓的腿一软,心头被钝器扎了一下剧痛。
“不慌不慌,不要露怯。”他对自己说道。
说是不慌,但他握剑的手控制不住的哆嗦!
“快,快,照顾好希儿。”
庾亮彻底放弃了重返梁郡城,活捉石闵,大开杀戒,为庾希报仇的美梦。
此时此刻,他的千种豪情和万般壮志汇成了一个字眼:
撤!
庾亮的心思变得太快,沈劲摸不准门道,急道:“骠骑将军,郗鉴大人还在南城呢,咱们撤了他怎么办?”
“来不及了,赵人近在咫尺。”
庾亮充耳不闻,根本不提郗鉴的安危,急匆匆道:“沈劲,你率大军断后,本将军还要赶赴大营处置军务,然后在淮河安排船只接应你们回来。”
“驾驾驾!”
庾亮带着庾希还有一千亲兵,狼狈南逃。身后,留下了愕然的沈劲,还有惊恐的大军。
沈劲懵懵懂懂成了临时的主帅!
梁郡的浑水他不想涉足,于是喊过两名军士,吩咐道:“速速去报郗鉴大人,让他赶紧扔掉所有辎重,火速到芒砀山会合。”
沈劲认为,面对即将到来的赵人主力,只有和郗鉴合兵钻入芒砀山,凭山固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兖州城外,两个人拱手施礼。
“请尊使转告大将军,我鲜卑骑兵按照吩咐,已经南下了,请大将军放心。”
慕容俊亲手将桓温等人交给了石虎派出的一个百人队骑兵,他们奉命要将桓温押往梁郡,让石虎处置。
慕容恪言道:“大哥,大战将至,一路上游骑出没,路面并不太平。为尊使安全起见,小弟愿意率兵护送一程。”
慕容俊心里气恼,双方已经交割完毕,此人是死是活和我们毫无关系,你却要横生枝节,送他一程,这不是无事生非嘛。
但这份好意,赵人的使者也听到了,自己不好驳斥,只好笑道:“二弟善意,还要看看尊使的意思?”
“如此甚好,有劳二公子,请!”
慕容恪率五十名亲兵在前面开道,身后的赵兵紧紧跟随,队伍中间几辆槛车,装着桓温和五名兄弟。
“尊使,此次大将军亲自领兵,晋军在劫难逃。”
“嗯!”
“尊使,晋人常有探子在兰陵一带游弋,你们就一个百人队,务必要小心。”
“嗯!”
一路上,慕容恪不停的搭讪,可赵使如泥雕一般,要么吐出一两个字,要么就闭口不语。
行出了四五十里,使者突然勒住马缰,停下了!
“二公子,这条路似乎不是本使来时的路,咱们莫非走错了?”
慕容恪心里一咯噔,心想使者还真是细心,此地乃燕赵交界之处,到处都是相似的牧场或是沙石之地,间或是林子、土岗之类的,不细心的话还真的难以分辨。
片刻之间,他马上镇定下来,挤出善意的笑容。
“尊使,你是从陈留郡来的,现在是回梁郡,当然不是同一条路。尊使放心,这里的路,本公子走了很多次,一草一木熟的很。这条路通往梁郡最便捷,最安全。”
使者将信将疑,他也挑不出理,刚才只是诈慕容恪一下。
又行出了三十里地,远远望去,前方有一处高岗密林。
慕容恪勒住马,欠身道:“尊使,前面不远就是金乡境内,离梁郡很近,在下就不远送了,尊使一路走好!”
“有劳二公子了,回见!”
鲜卑人策马离去,消失在视线之外。
使者瞭望一下四周,低声吩咐身边的随从:“到了金乡郡就安全了,但这里还是鲜卑人的领地,大伙警醒着点。槛车中人身份特殊,咱们不可有任何闪失,快走。”
随着马车的飞驰,槛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高低起伏,再加上寒风的肆虐,车内的桓温心口翻腾,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差点要吐出来。
昨夜自己一宿无眠,翻来覆去,心中对婉儿充满了愧疚,伤害了她的天真无邪,辜负了她的温柔善良,她一定是和自己恩断义绝了。
看来从今以后,与她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否则,按她的脾气,她一定会出来相送一程的,哪怕是偷偷的目送。
让桓温坚信自己判断的,是一路护送的慕容恪的态度。
他和二公子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结下了相当的情谊。凭他的了解,慕容恪是个谦谦有礼之人,一个光明磊落的年轻人,一个不记恨个人私仇的坦荡人。
可慕容恪一路上和赵人喋喋不休,对自己却形同陌路。一个眼神,一声问候都没有,桓温很失落。
料想是婉儿向他哭诉了一切,慕容恪疼爱妹妹,所以他才面如冷冰。
此去梁郡,落到石虎手里,那就是死路一条,绝无生还之理。
自己身死是小,身旁的这几个兄弟,还有言川他们怎么办?没有了自己,他们将何去何从。
此刻的庾亮,还不知如何压迫他们,凌辱他们。
唉,都是自己连累了好兄弟!当初说得好好的,要带他们走上建功立业轰轰烈烈的大道,看来自己要失约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己的慨然赴死,应该能换来朝廷的厚抚,老母和家人从此可以衣食无忧了。
“兄弟,你怕吗?”
桓温疼爱的看着身旁一个年轻的乞活军,估计也就十七八岁,人生之路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品尝那些美好的景致,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不怕,跟着恩公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就是觉得窝囊,没在沙场战死,而是死于自己人的毒手。”
桓温当然知道他诅咒的是谁,他不为自己难过,为朝廷悲哀,有庾亮这样心胸狭隘的尚书令,是皇帝的悲哀,大晋的悲哀!
桓温凄然一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的教诲,说桓家世代忠良,桓家子弟也要秉承先辈遗训,忠君报国,不辱门风。
现在看来,忠君报国的大道说起来朗朗上口,做起来竟然有如此多的崎岖险阻!
“哐啷“一声,车轮陷入了深坑,槛车侧翻,桓温还没从思绪中走出来就摔倒在地。
开始还以为是路面不平的原因,而紧接着,战马声声狂嘶,十几名骑兵已经中箭倒地。
使者大声喊道:“不好,有埋伏,下马!“
路旁的丛林中仍有箭矢不停的飞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军士纷纷落马。
“杀啊!“
一帮山匪行头的人冲下山来,足有百人之多。他们刀法精湛,箭射稳准,猛虎出山一般杀了过来。
僵持了一阵子,身边人纷纷战死,使者眼见不妙,亲自提刀过来,想结果了桓温再说。
喊杀声还在继续,使者滴血的刀清晰可见,桓温陷在槛车里动弹不得,他目睹这一切,心有不甘却毫无还手之力。
刀锋近在咫尺,他孤苦无助,绝望的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死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