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小厮是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
只见一个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袄,下面腿绑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站在宋江下处踌躇。
唐牛儿生疑,猜测史馆宋押司,大着胆子上前问道:“你是何人,在宋押司住处意欲何为?”
那大汉道:“这位小哥儿也认得宋押司?我是他在宋家村姑舅家的弟弟,有急事找他。”
唐牛儿素知宋江义结四海,这人说是宋家村来的,更不疑有他,便道:“我也找他,便与你去问问。”
街坊都见唐牛儿领着个大汉四处奔忙,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
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
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
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
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小张三两个过去,一路走着,说是去找阎婆。”
唐牛儿道:“是了。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
与大汉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他让大汉去一边茶房里等,自己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五六个人在里面吃酒,便闪将入去。
此刻听宋江问,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不知道方不方便直说,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乡里那件公事,人已经来了,押司动身去一趟罢。”
“恁地要紧,只得去。”宋江道,“张押司与我两位兄弟多吃几杯,我去去就来。”
说话间,宋江随唐牛儿下了楼,唐牛儿领他进了茶房,望见桌旁一个背影,道:“便是这人找押司。”
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哪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
宋江何等聪明之人,当下从怀里取出一两多的碎银,递给唐牛儿,道:“小哥儿自去吃碗酒。”
唐牛儿会意,也不多问,欢喜的去了。
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
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
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
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净小巷。
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
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净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汉扑翻身便拜。
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
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
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
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
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儿惹出事来!”
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
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
二人正说着,只听耳边响起声音:“在这里私会,当真不怕官差看到?”
宋江唬得魂飞魄散,刘唐便要抽刀。
只见朱武笑嘻嘻的走到跟前,身旁立着史进。
宋江一颗心落回腹中,道:“兄弟,人吓人吓死人,你们怎的不在家中吃酒,也过来了,张文远呢?”
史进道:“哥哥和我看不惯张文远与你那婆娘眉来眼去的,借口解手,出来找你。”
宋江道:“怕是张文远起疑心,也跟了来。”
朱武道:“他才不会,你那娘子已经把他的七魂六魄都勾住了,只怕站都站不起来。哥哥真是心大,明明洞若观火,却稳如泰山。”
宋江一笑,也不解释,道:“想必三位兄弟也互相认识了。”
朱武、刘唐、史进三人见了礼,宋江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众人吃。
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现今做了梁山泊主都头领。”
宋江听了一惊,道:“梁山都头领不是‘白衣秀士’王伦么?”
朱武知道其中原委,不动声色。
刘唐道:“王头领早有让贤之心,遇到晁哥哥,一见如故,二人相见恨晚,畅谈了三天三夜,终于王头领决定,将梁山都头领的位置让给晁哥哥,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教头、张教头统帅兵马,山寨里原有萧让、金大坚、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四个头领。现今山寨里聚集得两千余人,粮食不计其数。只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宋江看罢,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
刘唐道:“哥哥此是何意?”
宋江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贤弟,我不敢留你相请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
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比旧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
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
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
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晚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
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
刘唐又下了四拜。背上包裹,拿了朴刀,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月轮上来。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