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以北五十里有一小城,名叫牧边,如今已经成了燕城军新的驻兵练军之处,五万燕城精锐驻扎于此每日操练,此处距离黑风口很近,一旦氏罗有任何风吹草动,燕城军都来得及做出任何调动。城中具是燕城军帐,长安公已经久居于此,不带侍女,不使特权,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中军大帐中的灯火往往是最后一个熄灭。
中军帐中灯影恍惚,三个解了披挂只着底衣的中年男子围坐在一盆炭火前,李申严手握着一柄钢叉,叉子末端串着一只羊羔仔,炙的滋滋冒油,只见他将钢叉往炭火旁一杵,从一侧的配料盘里抓了一把香料和盐巴,往羊身上一撒,嘶的一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顿时四散开来。
李羡臣叹了一句“真香”随即从身旁拎起一坛酒,掰开泥封,递给一侧的李武义,李羡臣道:“听说九公主已经到燕城了,三弟,你不回去看看么?”李武义接过酒坛,仰头灌下一口,辛辣通透,于是道:“你们两个当哥的不也躲在这里开小灶么?小弟岂能独自回去。”
“拉倒吧!”李羡臣骂道“我看你们两个就是怕老婆,才赖在老子这里不走,老子为啥不回去,长公主回娘家了,这会儿指不定陪着陛下聊天呢,老子回去也是个冷被窝,你们两个不一样,怎么也不回去,哦,老婆孩子来了,你们也不见,待在老子这躲清闲来了是不?”
“大哥,来,尝尝”李申严扯下一块羊腿,递给李羡臣,李羡臣也不推脱,接过来便咬了一口,“嗯,要说做吃的,咱们三个,还就得属老二,诶,老二啊,你这十几年不会,净在家学做菜了吧”一边说,一边吃,风卷残云一般。李申严有扯下一条羊腿递给李武义,李武义却没接,说,“二哥我没啥胃口,有酒暖暖身子就好。”李申严也不再推让,自己取出小刀割着肉小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道:
“我说大哥,你也就在我们这里过过嘴瘾,我记得因为你老是老子,老子的,长公主不都告到陛下那儿去了?你为了这事儿还跟着长公主念了三个月的佛经,是也不是?”
李武义接道:“那是后来了,二哥你记得不,因为大哥有一回当着陛下的面说老子老子,陛下罚他扫了半月的宫中茅厕,别说,那味儿。”
“嘿!老子···我怎么摊上你们这两个兄弟,净揭人短处。你们两个,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挤兑我,挺能耐啊。赶紧吃,赶紧喝,吃喝玩完了赶紧滚蛋!”
“诶!这可由不得你了大哥”李申严和李武义异口同声笑道。
“哟呵?还真打算在这长住啊,那行,你们两个,给大哥一个正当理由,老二你来这可十来天了,老三你也来这有五天了,每天就是陪我喝酒吃肉,啥正事儿也不谈,怎么,真当大哥这儿啥事儿没有,跟这儿躲清闲啊。”
“行啦大哥”秦武义放下酒坛,红着脸打了个酒嗝道:“咱仨,就一个命,惧内的命!”此话一出,其余二人沉默了下来,大帐里只剩下吃东西的声音。
李武义又喝了一口酒,“是吧,我说的没错吧,大哥,你,何等英雄,何等豪爽?怎么就因为长公主信佛你就跟着吃素了呢?军旅之人,居然还在大帐里摆个木鱼。二哥,你,原来多么俊朗清秀的人,你再看你现在,头发花了,脸长褶子了,你这近些年都在操心什么呢?为什么跟大哥和我比起来,这么显老”
此话一出,李羡臣不由得瞥了一眼角落摆放的木鱼和香烛,无言以对,只得搓了一把脸,而李申严却一言不发。见李申严垂目无言,李羡臣忙道:“三弟,喝多了,说话怎么净没谱了,我看二弟比你比我都年轻”
李武义抱起酒坛大口畅饮,一坛酒顷刻间见底。他满意的打了个酒嗝,将酒坛往旁边一抛,自顾自的又拿起一坛,竟又是一饮而尽,如此,一连喝了三坛,一旁两个义兄发觉不对,连忙劝阻,却见李武义眼底尽是悲凉神色,“刚才说你们两个,是小弟唐突了。要说老,”李武义指了指自己一头白发:“二哥的头发,有小弟白么?大哥,二哥,你可知小弟心里有多苦,小弟这苦,只能跟你们说”秦武义说着,说着,竟兀自啜泣起来。
“诶,诶,三弟,你怎么哭了。行了,都是大哥和我的不是”李申严忙安慰道。
“喝多了,喝多了”李羡臣上前拍了拍李武义肩膀,笑道:“没关系,大哥这儿酒有的是,长公主虽然禁我吃肉,但好歹这酒没禁,这可都是好酒,老二,你也尝尝,咱们陪老三喝个一醉方休!”
李申严接过一坛酒,敲开酒封,酒香扑鼻“嗯!好酒,今儿这酒有什么名头,老三不来,你也不舍得给我喝这么好的酒”
“胡说,你刚来那会儿天天喝的不是这个?”
“都怪我···”李武义一边摇头,一边道:“夫人走了,大哥,二哥,我的夫人走了。”
李羡臣和李申严都知道,李武义口中的夫人并不是九公主,而是他第一任妻子,那个计破八门,镇守武关,诱杀闫子夫,大破靖世军的关琳。婚后多年,李武义面对九公主时,永远用的是敬称。
“可是,你不是说她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吗?她早走··嗯?你的意思是···”李申严恍然大悟。
李武义的脑袋靠在酒壶上,人倚在交椅上,用手比量着:“十五年她不辞而别,留封信说永世不见,可是就在两年前,夫人来到东都府,说要见我,大哥二哥,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五岁”说到这里,李武义脸上一副幸福和开心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转瞬即逝:“可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后来我问孩子,才知,我才知道···”
李武义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过往,期间三人又一起喝了许多坛酒,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十五年前,关琳不辞而别,隐姓埋名辗转多地,没有再嫁,剩下秦柔,独自将之抚养长大。两年前,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关琳带着她与李武义的女儿秦柔,从燕城出发,途径淮南时,经过一个被海寇扫荡的村落,在村里捡了一个孤零的三岁小男孩,因为小男孩也不知自己的名字,关琳便给小男孩起名叫秦渊。当李武义看到关琳倒在府外时,心如刀绞,他想要让关琳进府,关琳却拉着他道:“人,果然不能发毒誓···当初,我写下修夫书,说若再见到你,我便死给你看···倒是一语成谶了。”李武义抱着关琳瘦弱的身躯,大声大声的叫着夫人,可是关琳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临终前,将秦柔叫到李武义面前与他相认,秦柔已经十三岁了,长得虽不十分柔美,但是却颇有英姿,她身后背着一柄沉重的天青偃月,言行举止更像个男儿。秦柔看着面前这个身份显贵的男人,却没有多少亲近的感觉。说完秦柔,关琳将秦渊拉到身边,说了几句孩子的身世,希望李武义为他找个好人家领养。然而李武义听到了孩子的名字叫秦渊,便紧紧抱着关琳,在她耳畔低语:“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会把他和秦柔一起养大”关琳听完这些,嘴角挂着微笑,与世长辞。
“所以,你说这次跟九公主一起来的三个孩子里,那个云渊,其实跟你和九公主都没什么关系,甚至,他跟关琳都没什么关系,完全是个捡来的孩子。”李羡臣道。
李武义点点头,“当时九公主追问我这两个孩子是谁,我跟她说是我在外面包养的小妾生的。”
“呵!那以九公主的性子,还不把你的东都府给拆了?”
“可不”李武义道:“她不依不饶,非要让我交出那个小妾,不然就回长安,秉明陛下,治我个大逆不道之罪”
李羡臣找了个竹签剔牙,道“嗯,这是九公主作风。”
李武义道“可是你猜怎么着,陛下居然说,这男人三妻四妾正常,还劝九公主不要太强势,要接纳”
“嗯,这也是陛下的作风。”李羡臣点点头。
“可是九公主就是不饶啊,非要让我交出这个小妾,当初整个东都府都被她吵的鸡犬不宁”
“那你直接告诉她真相”李申严道,不过转念一想,又摇摇头道:“不行,以她的性格要是知道这两个孩子跟关琳有关系,而且说起来,这个小男孩跟你又没有任何关系,一定会把孩子逐出东都府的。”
李武义顿时竖起大拇指对李申严道“还是二哥看人准,当初九公主非要让我交出小妾,我一气之下就说了真相,你猜怎么着,她不信,她还说,要是真的,那她立马把两个孩子赶出去,秦柔信以为真了,吓得她连夜抱着孩子不松手,躲在自己房间角落里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你说,我这个当爹的,怎么对得起孩子,怎么对得起夫人。”
“那··后来呢”李申严问道。
“后来,我花重金,请花满楼的头牌诗诗小姐陪我演出戏,说两个孩子都是诗诗所生,九公主这才作罢,他逼着我让诗诗小姐离开东都,要说这诗诗小姐也是个奇女子,拿了我五千金,还真就把这一切都扛下来了,第二天收拾细软就离开了商阳城。九公主这才罢休。”
“虽然这法子有点烂,但是总算是安抚了你家里那位小祖宗”李羡臣道。
“谁说不是啊,小祖宗可真是不好哄。”李武义感叹道。
李申严却不以为然,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诶···你这么说九公主可不地道,三弟,不论怎么说,九公主都为你添了两个儿子,你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骗她,这可是你的不对。”
李羡臣转口道“是啊,云山云河可是俩好孩子,九公主教导有方,俩孩子都彬彬有礼的。说起来,云山应该有十五了吧,老三,要我说你也别不知足,关琳跟你在一起几年,九公主呢?十五年了吧,十五年依然换不来你的真心?若说情分,陛下和九公主岂不是对你恩重如山。”
“是,夫人跟我在一起一年,九公主下嫁给我十五年,若说情分,是九公主更重一些。”秦武义抹了抹脸颊上的泪,“可是这十五年,关琳自己带着我们的孩子,谁又知她的苦?陛下和九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可当年若不是夫人巧使妙计破八门,拼上自己的性命守武关,诱杀闫子夫,可有今日的大周!”李武义激动地站起来,指天怒喝。
“···三弟,你言重了。”李申严起身将李武义按下“来来来,二哥陪你喝酒。二哥给你满上。”
“二哥,你说,当年我若是不受这赐婚,如今小弟或许,早就死了。但是,小弟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周!如今,我位极人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百姓,可我唯独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夫人,她有什么错?她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她遵从刘敖将军的约定,十五年孑然一身,独自将秦柔养大,从始至终,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李羡臣按了按李武义的肩膀“夫人既去,你当往前看。”
“可我就连个名分都没法给她···我本打算葬她入宗祠,可··”李武义道:“我对九公主提起此事,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关琳是秦武义之妻,死了便是秦氏,如今你已是国姓,她没资格入你家宗族祠堂。即便她当年没走,也不过区区一个妾,更不可能进祠堂。”
“九公主这张嘴,还真是如锥如刀”李羡臣叹道。
“最终,我只能上表朝廷,准许以郡主礼下葬关琳,最终,关琳又葬回了关氏宗祠,那墓碑上,刻的是什么,是武圣十九世孙武安郡主关琳之墓,都没有我的名字,我们二人,生不能同巢,死不能同穴,这一世空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
李申严去拿酒坛,却发现满屋酒坛已空,他揉了揉有些阵痛的额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想若夫人在世,她定不想你如此悲恸”
“我知道,二哥,我知道,小弟憋了这么久,今日方一吐为快,明日,小弟会将这一切重新掩埋心底,一直到死。继续做那风光无限的东都府主。”秦武义长叹一口气道。
李羡臣朗声道“好!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咱们三人如今位极人臣,在外人眼里,可以说权倾朝野,可谁也都不知道私下里咱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今天,三弟你一吐为快了,大哥我也酒足肉饱,满足了。二弟,你呢?这一晚上只见你听,也没见你说,你也说说,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一吐为快!”
“惭愧,大哥,三弟,我这点儿事,跟你们二人比起来,不算什么,罢了罢了,今日到此为止,已经五更天了,走了,睡觉去!”
“你看,老二还是这么讳莫如深,不敞亮!十五年了,还是这副德行,罢了罢了,睡觉睡觉!”
李申严回到自己的军帐,躺在榻上,听着炭火的噼啪声,却久久难眠,他也有一腔的话想说,可是他说不出口,怎么说,说表面文雅贤惠的大周三公主,其实在镇南府私自换豢养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