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之乱让京都长安的门阀贵族被清洗殆尽,至昭宗一朝,只剩下了有三大家族,朱家、韦家、蒋家。
朱温作为平定黄巢军的首功被封为东平郡王,赐予京都良田千顷,再加上他在关东诸侯中的声望,毫无疑问成为仅次于皇家的京都首赫。
韦家自唐初以来就同李唐皇室联姻联亲,仅仅是皇后就出过好几位,韦家的显贵可以说是同大唐三百年江山基业共生共荣的。至韦昭度,二十岁中进士,历任尚书郎、中书舍人,后因随僖宗入蜀,于中和元年拜相,官至吏部尚书兼同平章事。昭宗即位后,更是被封以封岐国公,当然,这里面也掺杂着昭宗李晔的个人感情。
蒋家则是指蒋玄晖、蒋玄暂兄弟二人,老大蒋玄晖在朝廷任职,官至枢密使,老二蒋玄暂则是远近闻名的名商巨贾,利用黄巢起义大发国难财,几年下来,已然挣下了的一片庞大的产业。
对于胞弟的行为,蒋玄晖是心知肚明的,他的人生哲学是,身处乱世大家都不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蒋氏兄弟二人的性格截然相反,老大沉稳有度,老二豁达干练。由于远离朝堂,蒋玄暂办事但求功利,从不拘泥于礼法。这在以徐彦若为代表的清流一派的眼中这简直是奸商的代表,为此也曾多次在朝中攻讦过蒋氏兄弟。
虽然蒋玄晖也曾规劝过二弟,但蒋二郎从不在意,仍旧我行我素,每日花车香草,招摇于长安街市,美女盈池,广结绿林豪强。在这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最有传奇色彩的就要数朱珍了。
这朱珍和蒋玄暂的关系,可谓是生死之交。追根溯源,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的蒋玄暂因为做生意赔了钱,不得已东躲西藏,一日被债主堵在了地窖中。朱珍听闻后,立刻带人来搭救,结果,混战之中打死了债主。国有国法,朱珍被京兆府判处了斩监后,多亏了蒋家使了银子才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毕竟,这人命官司是因自己而起,蒋玄暂同朱珍就成了生死的兄弟。
几年过去,新主登基,大赦天下,朱珍本不在当赦之列,但看在蒋家的面子上,便特事特办地赦免了。
这日,长安街头,人们围着一张杏黄纸写就的告示议论纷纷。
蒋玄暂看前方人头攒动,便让家丁去瞧,、得知是朝廷的大赦令,喜出望外,打发好仆人回家报信,自己第二天一早就亲自等候在了京兆府大牢的门外。
初春的雾气很重,远远地,只听得锁链被敲开的声音,漆黑的牢房里,不时有皮鞭镣铐的声响。半晌,一身囚衣的朱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牢房大门。
“朱珍兄弟!?”蒋玄暂朝大门口望去。
晨雾中,朱珍慢慢抬头,浓烈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循着声音的出处,他定睛细瞧,看到了不远处的蒋玄暂。
“蒋……”
忽然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疼的难受,这么多年了,百感交集,一齐涌上了心头。
二人相见,放声痛哭。
蒋玄暂给朱珍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带着他来到自己新开的酒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珍放下筷子,将憋在心里十年苦痛的缓缓道出。
当年,追赶蒋二郎的是正是韦少爷的家丁,势单力薄的朱珍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为了救出二郎,朱珍不得已一刀砍向自己的左臂,当时血流如注,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朱珍忍住剧痛,向周围的人呵斥,希望以此带走蒋二郎。
缠斗中,韦府的家丁被同伴绊倒在地,额头正好磕在了石阶上,当场就死了。按理说,这件事完全不需要朱珍偿命,可韦府硬说是朱珍一伙杀了人,又买通了官府,甚至差点把蒋玄暂也牵连进去。
京兆府过堂时,朱珍本想申辩,可韦家早就收买了京兆府尹,哪还由得朱珍自证。后来多亏了蒋家上下活动,多方打点,才保住了朱珍的一条命。可赶上那乱时节,原本发配的罪就变成了坐监,谁成想,这一关就是十年。
人生最好的年月就断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铁窗之中,青梅竹马的恋人嫁了人,家里的亲人也纷纷谢世。这十年来,朱珍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报复韦家,为自己这不甘的一生出口恶气。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先皇驾崩,新朝改元,大赦天下,他也得以重见天日。
蒋玄暂听着朱珍的叙述,心里五味杂陈,可时光难再追,便只能好言抚慰道:“兄弟啊,你受苦了,这些年我也想报仇,可韦家的势力在京城内外是首屈一指的,这件事如果弄不好的话,恐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我意已决,有我没他!”朱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不要盲目出手,否则……”
朱珍抬头看了一眼蒋玄暂,悻悻地说:“你是怕耽误了你蒋家的生意吧,呵呵,没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来,干完这票就离开京城,永远不回来了,你放心,绝不会连累你。”
“不,兄弟,你误会了!”蒋玄暂赶忙解释道:“我蒋玄暂在这江湖上也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义字当头,你出去打听一下,我什么时候让自己的兄弟替自己送死过?可,可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刚出来,人家正愁没机会收拾你呢,你怎么还能自己送上门去?!”
“呵!”朱珍不屑地一哼:“你们家大业大,可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扔下这副臭皮囊,也要扒下他韦家一层皮不可!”
蒋玄暂强忍住情绪,不住地摇头,无奈,任凭他苦苦相劝,朱珍的心意已决。看来,自己的计划要提前了……
如今之事,任凭朱珍把这天捅个窟窿,蒋玄暂也不得不帮帮场子。虽然蒋玄暂对韦家也一直是恨之入骨,多年来,也一直在想办法如何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也罢,让朱珍闹一闹也好,蒋玄暂心想,说不定,他们两家的恩怨,就在今天了结。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长安城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几天前,蒋二郎听东屋的管家说,韦家的买卖将在今晚在城东的七星坊交易。
他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
是夜,门房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熟悉的响动,管家打开门,只见,门外的男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朝管家耳语了几句,便快步离开了。管家关上门,蹑手蹑脚地来到蒋玄暂的卧房,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知道了,你退下吧。”
黑暗中,蒋玄暂冷俊的目光时隐时现,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一举端掉韦家的产业,成败就在今夜!
事不宜迟,二郎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出马,随行的管家带着早已安排好的几十个江湖人士前往七星坊设伏。
时值朔望,月黑风高,成败在此一举。蒋玄暂扫视着周围,黑暗中,除了虫鸣,便再无别的响声。
他清楚,韦家之所以选在今夜交易,正是因为韦家长期做着朝廷明令禁止的走私买卖,关中的锦缎被他大量收购运往灵州,再从边关购进马匹军械销往关东诸镇。
当然,过去的很长时间里,这些交易的数量都不大。但这次不同,据说同北边的党项还有瓜葛,光蜀锦就贩走了十余万匹,若是这一宗干成了,韦家就将富可敌国。正因为此,平时极少出面的韦昭度本人也亲自粉墨登场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地上的车辙隐约可见,除此之外,静的吓人。
韦昭度身着黑袍站在高处,韦府的管家则指挥着众多杂役装卸货物。
细密的脚步声伴随着人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韦昭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夜明珠,这珠子是父亲韦国公早年从西域重金购买的,黑暗下,夜明珠散发着幽蓝的光泽。这些年宦海沉浮,他总是随身携带此物。
或许是这西域神珠带来的好运吧,每次危机到来之时,他总能化险为夷。
韦昭度明白,大唐这座老房子已经拆的差不多了,乱世之中,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立身之本。也罢,他轻叹一口气,可下一秒,幽蓝色的夜明珠里,一支极细的黑线从远处飞来。
“嗖”的一声,响箭直直地打在了韦昭度身后的房梁上。
韦昭度一惊,手里的夜明珠下意识地踹到怀里,余光环视四周,敏捷地从高处跳下。
后面,撕喊声,箭矢声不断传来,果然是埋伏,韦昭度知道事情不妙,也顾不得十几万的货物了,纵身跃下,朝前面漆黑的小巷里跑去。
“嗖、嗖”的箭簇声不断从耳边划过,余光里,他看到了来者,那个熟悉的脸孔他怎会认不得,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计划周密的交接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黑暗的巷子里,韦昭度的夜行衣不时刮蹭着两侧的杂物,身手矫捷的他也顾不得许多,解下披风,继续朝前狂奔。身后的蒋玄暂紧追不舍,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七星坊中的文庙里。
此处原本是皇家禁地,但黄巢之乱后便彻底废弛,慢慢成了黑道游侠做秘密交易的地方。
文庙内,灯火通明,贤者的灵位正直摆放在中间,两边的地上都是散落的杂物,墙壁上可以看到被香熏得一团一团的黑色,依稀可见这里曾经的香火之盛。
“韦大人,出来吧。”一个声音悠悠地回荡在大殿内。
“你是谁?”韦昭度一惊,猛地转身环顾四周。只见四下无人,唯独殿门外伫立着一个黑影。
“你,你是谁?”韦昭度惊魂未定地喊道。
只听那黑影又说:“这里早就被我的人围住了,韦大人是插翅也难飞了,哦,对了,你以为事情不会败露?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
“蒋,蒋二爷。”韦昭度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略带恳求,“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不向朝廷告发?”
“朝廷?呵呵,朝廷要是管用的话,还留你这等人做官吗?”蒋玄暂幽幽地说。
“那,你要怎样?”
“呵呵,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啊!——”话音未落,随着一声惨烈的长叫,韦昭度应声倒地。
第二日
曲江园内锣鼓喧天,韦府上下齐聚曲江亭,吹吹打打的人群中,人们看到了新郎,结婚的不是别人,正是韦家的老太爷,韦国公。
这曲江园本是皇家的园林,前年韦国公七十大寿,先帝特旨赐给韦家。高朋满座的曲江园内,鼓瑟齐鸣,丝竹悦耳。鼓乐声中,韦老太爷频频起身敬酒,众人也笑嘻嘻地回敬。
众人嘴上不说,私下里却对这位韦国公颇有微词。
“人言七十古来稀,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行周公之礼,实在……”徐彦若摇头低声道。
“行啦行啦,吃菜吃菜,咱们就是来吃菜的。”孙偓说着,给宰相徐彦若夹菜道,“诚所谓人寿年丰,韦家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总比那关东贼人一日日做大的好吧。”
“嘘,慎言……”徐彦若环顾两侧,小声道。
这“关东贼人”是谁,想必大家心知肚明,可怜大唐,竟然连宰相也要如此这般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了。
喧闹的人群中,朱珍扮作宾客混了进来,坐在花园宴席的角落。耳听得众人频频称颂,杯筹交错的声音,不禁愤愤地“哼”了一声。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他仿佛一粒尘埃淹没在曲江亭的人潮中。
半晌,吉时已到,韦国公韦老太爷和新娘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真真应了后人的诗句,“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新娘搀扶着韦老太爷向来宾敬酒,大家嘴上喜笑颜开,可心底里却都忍不住道一声“荒唐”。
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朱珍,正当老太爷敬到他这一桌的时候,朱珍竟一个跟头突然跃起,挥手猛地一掷,斗大的酒杯直直地砸向韦老太爷。
酒杯穿过人群,正直地砸中了老太爷身边的侍女,侍女顿时晕倒在地。
众人愣了,韦老太爷也一时没有缓过神,目光还停留在倒地的侍女身上。片刻的宁静后,下一秒,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酒杯掷来的方向。
朱珍一个箭步,从八仙桌上跃起,轮直了拳头向韦国公砸来。
韦老太爷躲闪不及,帽冠被打落在地,人也摔倒了,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地面上。
现场顿时一片慌乱,老太爷的头顶血流如注,昏倒在地。身旁的新娘一个跟头没站稳,也昏厥了。刹那间,曲江亭内,男男女女的喊叫声,哭嚷声不绝于耳,侍女们惊恐地瘫倒在地,贵妇小姐们则在众人的推搡中乱成一团。
说是迟那是快,朱珍跳上大台,对慌乱中的众人大声吼道:“韦家不义,十年前,使计害我。十年来,不思报国,反而尸位素餐,助纣为虐。如今,这老东西又在这里大办酒席,以古稀之龄娶亲,与禽兽何异!哼,岂不闻天道昭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大胆!来人!给我拿下!!”韦府管家大喊,十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朱珍按在了桌子下。
青筋暴起的朱珍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反而大笑道:“哈哈哈,搅黄了这老狗的婚宴,老子死也值了,哈哈哈哈。”
“给我打!”
一旁早已昏厥的新娘缓缓睁开了眼睛,几个丫鬟模样的人很快围了过去,把老太爷和新娘扶到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