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沈府
安武侯沈淮安负手站在院中的梧桐树下,身后跪着的是望春楼管事萧四。
此时萧四脸色苍白,目光死死垂在地上,任凭阳光打湿衣襟,汗珠从额头滑下,迷了眼睛,他也不敢稍有动作,良久,耳边才传来沈淮安略带低沉的声音
“萧四”
“侯爷!”
萧四忙抬头往前跪了几步,小声回道。
“望春楼可有她的身份文牒?”
“回侯爷,小的特意抄了一份带来!”
说着,萧四便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双手举着递给沈淮安道
“侯爷,这身份小的最初也派人验核过,东街林家确实是有一个侄女,前些年逃到了北边,如今来投奔她叔叔家,小的侧面也打听了,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淮安看着手中的信纸,脸上神情漠然,冷冷道
“沈武,差人去把东街林家请来侯府!”
“是,侯爷!”
院门处守着的沈武回了一声便离开了,萧四闻言腿抖的更厉害了些,望春楼发生这样的大事,他这管事难辞其咎。
“萧四,你跟着本侯有几年了?”
“回...回侯爷,小的从建武元年就跟着侯爷了,已...已有十六年了”
“哦”
沈淮安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建武三年,你还替本侯挡过一箭,若不是你,岂有本侯今天”
“侯爷言重了”
萧四低着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沈淮安慢慢转过身伸手将萧四从地上扶起,指了指一旁的石凳道
“且饮一杯?”
“萧四...遵命!”
此时的萧四哪里还有望春楼管事的样子,一双眸子里都是豪气,直起弯了多少年的腰,似一杆寒枪刺开这院中一方天地。
二人静坐在石桌旁,桌上早已摆了一坛梦里人,乃是望春楼顶顶绝妙的佳酿,萧四满满倒了两碗,推给了沈淮安。
接过酒碗,沈淮安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且饮了一大口后才慢慢道
“许久未沾酒了,入喉倒是多了几分辛辣”
“末将还记得当年攻入江陵城,将军那晚一人便喝了足足四坛”
“当年守江陵的你可还记得是谁?”
“末将安敢忘却!正是前朝的褚应元”
“江陵之战,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们!”
沈淮安重重叹了一口气,二人神情也都为之落寞起来,萧四将碗中的烈酒一口饮尽,重新倒满后才红着眼睛道
“将军不想再添杀伐,奈何天下诸公皆小人!”
“那褚应元死守江陵城,将军围而不攻,朝堂上人人都说将军准备和褚应元城下之盟,划江而治,就连当今圣上也连发金牌十二道,将军苦啊!”
萧四一个人带着三分醉意苦笑着,连喝几大口这才道
“末将从未怪过将军,只是恨自己不能在为将军牵马坠镫!”
沈淮安盯着手中的酒碗,梦呓一般道
“简雍死在了距城九丈,马述死在了距城三丈,叶升之死在了距城七步,王俭城头被万箭穿心,刘裕斩旗后被褚应元一刀腰斩.....”
“我这一身朱红蟒袍皆是他们的血染的!”
沈淮安微微颤抖着手,喉咙涌动,盯着萧四无奈道
“我又怎能不如履薄冰,事事谨慎,这些年又如何护得他们的家眷周全?”
萧四闻言将碗中剩余的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沈淮安重重一跪,流着泪道
“末将是个武夫,只懂如何杀人,可将军您千不该万不该杀尽温家七十余口啊!”
“我原是想痛痛快快喝完了这坛酒的”
沈淮安说着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碗,神情落寞的站起身来,那身朱红的蟒袍格外刺眼,金线绣成的八条飞蟒盛气凌人。
“这么说,那女子确是温家余孽?”
沈淮安闭着眼睛没有去看萧四,他得到了结果,却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
“为何?”
沈淮安背过身去,一个人静静站在树下。
“末将婚书上的女子,她姓温!”
萧四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泛黄沾染着血迹的婚书,带着一抹凄惨道
“当年,是末将....亲手...砍下了她的头”
沈淮安叹了口气道
“难怪你这么些年终是未娶!”
“末将只求将军放过温家最后的遗孤,以我命,换她命!”
说罢,只见萧四站起身来理了理衣冠,单膝跪地道
“怀字旗下先登营二等武卒萧盘山,参见大将军!”
这一跪
终究是用光了他半生执念,苦守一人的全身气力,也用尽了他马踏江南,转战六国的半生豪气。
半晌后,沈淮安才默默转过身来,看着早已气绝的萧四,久久无话,只有手中被捏碎的玉珏,发出一声脆响。
这一日,先登营绝了。
叶府西院
叶凌烟躺在床上,瞥了一眼收拾妥当的温玉京道
“温家的仇我帮不了你!”
“你若还想死,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一口枯井”
说着,叶凌烟叹了一口气,看着温玉京那张俏丽绝世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神采,便道
“你可曾想过复仇不是你此生的全部?”
“我想温廷益大人在天若有灵,亦不希望见你如此”
“本是红袖最添香,何必荒坟葬枯骨,现在的你就连沈珏也无可奈何,又如何笃定能杀掉沈淮安?若白白丢掉性命岂不可惜?”
温玉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半晌眼神中才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泣声问道
“为何如此对我?”
叶凌烟自嘲得笑了笑,一跃而起道
“大概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对了,你的手不握剑时最好看!”
说罢便迈步准备离开,却不想衣袖被一只白皙得玉手轻轻拉住,只见温玉京红着眼睛小声啜泣道
“可我不想当暖床丫鬟!”
叶凌烟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捧腹大笑起来,半晌才喘着气指着温玉京道
“我接你入府,已然差点被祖父打断腿,怎么?你这人惯会恩将仇报?”
温玉京闻言也是破涕而笑,自知失言的低下头去,两颊早已惹来两朵红云,见此,叶凌烟才放下心来,嘱咐了几句后,退出了偏房。
守在门口的竹嫣一脸心不在焉的蹲在地上看着院中的牡丹,嘴里还小声嘟囔着
“少爷到底会不会让她暖床?”
“咳咳!”
叶凌烟佯装生气,站在竹嫣背后咳了几声,冷着脸道
“我要是你,就该担心会不会被少爷卖去秦淮河!”
“嘻嘻,少爷一向最疼竹嫣,才不舍得呢!”
竹嫣忙笑嘻嘻的站起身来,跟着叶凌烟出了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