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家中,村子里好多熟悉的左邻右舍前来探望。
乡亲们对于雪琴一家三口并不陌生,但突然多了个老头,乡亲们以前从未见过。
这天,侉子村长听说雪琴一家从省城回来了,他特地从村委会赶到雪琴家补充户口登记。
刚一到大门口,就吆喝,雪琴回来啦,看上去心里很高兴。
正在内室给火柴棒喂药的雪琴听出了村长的声音,放下手中的碗。从内室走了出来,看见挎着公文包的侉子村长站在大门口。
“村长,您来了,有何贵干?”雪琴热情欢迎。
“贵干谈不上,就是来看看你家情况,你家孩了的病始终牵动着俺的神经。”村长官腔官调、面带微笑。
“村长有心了。”
“你是俺们村唯一的外来户口,好多事情不好办,社长不才叮嘱俺要多多关照嘛,俺得按照社长的指示办。”村长表现得很亲民。“对了,忘记说了,俺听说你家火柴棒生病去省城了,俺第一时间向杨社长报告了。”
“这么点小事还麻烦杨社长,有劳你了。”
“百姓的事无小事,更何况杨社长还称你为嫂子,你是村子里重点服务对象,公仆必须全力服务好你们。”
这时,在屋外闲散的罗行天走了进来。
“这位大爷是?”侉子一脸懵。
“孩子的爷爷。”雪琴回答。
“以前没瞧见过呀”?
“以前迁移,走丢了,现在找回来了。”
“那真是件可贺可喜的事,家庭团圆了。”
雪琴不语,在她心中,还有个被她亲手抛弃的小女儿是她挥之不去的痛,有时候,想起来,感觉挺对不起她。
到了做午饭的时间。
“村长你先坐会,中午在这吃口饭。”雪琴准备去做饭。
“不了,不了,主要来看看你家情况。”侉子一边推辞一边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他想起来登记户口的事。
“对了,雪琴,你把你家户口登记下,记得把你父亲填上。”侉子递给户口登记薄。
雪琴登记完户口,侉子便离开了雪琴家,离开前不忘再三叮嘱让有事找他。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雪琴让秀花上街上买了一坛老酒。
摆好桌椅,上满酒菜,秀花喊她爷爷吃饭。
“烧这么多菜。”罗行天感叹。
冒着热气的木炭火锅给冬日里增添了一份温暖。
秀花给罗行天斟满酒,罗行天抿着老酒,在酒精的挥发下,心里暖和和的。
以前从未有过的如此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喝完一杯,秀花准备再给他斟满。
“俺自己斟吧。”罗行天拿过酒瓶。
“伯,你自己喝多少斟多少,别喝多了。”雪琴提醒。
“嗯。”
心情舒畅,罗行天一下喝高了,喝醉了的罗行天云里雾里的,向雪琴和秀花倾诉着这么多年来的乞讨经历。
说完便一个人哭了起来。
雪琴和秀花把他搀进房间床上。
……
一个月后,农历丙申猴年春节到了。
除夕这天下午,虎子带着年货来了。
火柴棒正在门前戏耍,玩着擦炮,秀花在忙着贴对联,雪琴正在忙着做饭,罗行天则在外面用锯子和斧头弄着柴火。
“妈,杨叔叔来了。”秀花看见虎子来了。
“虎子来啦。”罗行天也抬起头看了看走来的虎子。
虎子递给罗行天一支烟。
“杨叔叔好。”火柴棒喊道。
雪琴从厨房走了出来,来到正屋堂厅。
“你怎么来了。”雪琴笑着说。
“来看看你。”虎子笑的更开心了。
“别开玩笑了,孩子们瞧见了不好。”
“有啥不好的,这不迟早的事嘛。”虎子离雪琴更近了。
“谁说尽早的事,俺还没答应呢。”雪琴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俺等你。”虎子贴近雪琴的耳朵说。
门外的火柴棒和姐姐秀花看到杨叔叔和母亲的亲密举止行为,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刻意离开了大门。
时间不早了,虎子来不及说太多亲密话,放下年货就走开了。
“天要黑了,俺还得回家陪两个孩子和老母亲过年。”虎子说。
“好,你路上慢点,回头有空来吃饭。”雪琴嘱咐。
虎子向雪琴依依挥手告别。
“虎子,你不留下来吃完饭再走?”门口的罗行天挽留虎子。
“不子,罗大伯,俺还要回去陪老母亲守岁。”
“哦,那就不留你了,路上安全。”
“嗯。”
“秀花再见。”虎子向秀花示意。
“杨叔叔再见。”秀花挥手。
傍晚到了拜祖宗的时间,由于雪琴是外来姓,而村子里是本姓祠堂,供奉着当地人的先祖先列。
他们因此不用去祠堂祭拜。
以前,每年在大门前面的空地上点上三柱香,再烧点黄纸、放挂鞭炮,也算祭天祭地祭祖宗了。
仪式弄完,便可关门吃饭。
四方桌,一方一人,罗行天在正上方,背对着中堂,雪琴在右方,秀花在左方,火柴棒则屁股朝大门。这在农村可是有讲究的,根据辈分大小安排坐的位置。
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
喝完酒、吃完饭后,罗行天觉得身体不适,就睡觉去了。
正月里,伙食是一年中最好的,平时舍不得吃、见不到油水。忙了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闲下来舍得犒劳犒劳。
都说老人和小孩不能吃的太油腻,容易惹病缠身。
而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老人年龄已大,再不吃点好的就吃不到了。
罗行天正月里身体一直不舒服,腹部总隐隐作痛,但他没有告诉雪琴,也许是怕连累她们,也许是觉得扛一扛就没事了。
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不是所有不在乎的事都有幸运的结果。
这天,罗行天一大早便吐血,鲜红的血从口中喷出,吓坏了雪琴和秀花。
不大一会,老人便失去了意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雪琴赶紧让秀花去请村医。
村医麻子来了,看了看极度虚弱的罗老,面色乌黑,瞳孔有些放大。
村医摇摇头,他无药可医,让雪琴还是上县城医院瞧瞧。
雪琴又去村子里王大宝家,请来王大宝的马车,让他载着他们上县城医院。
在王大宝和雪琴的合力下,才将罗行天抬上马车。
雪琴让秀花在家照顾弟弟火柴棒,自己一人前去医院。
马车沿着乡道一路驶向县城医院,快中午时分,来到县人民医院。
王大宝背着罗行天,雪琴在后面用手托着罗行天来到了急诊科。
雪琴向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便安排给罗行天做一系列检查。
大宝心想雪琴一个女人也不容易,便留下来帮着跑上跑下,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下午,血液化验和B超结果出来了,罗行天是肝炎转为肝腹水了。
雪琴不懂这些毛病,问了诊断医生后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除了保守治疗,要么就得换肝。
换肝是不可能了,火柴棒的病才花去不少钱,现在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更麻烦的是也找不到人捐献肝。
只能保守治疗。当天,罗行天便被安排进内科病房。
输血、输氧、消炎一系列治疗后,老人的意识才慢慢恢复。
雪琴忙的焦头烂额,眼看天快黑了,他让大宝回去。
大宝见罗大爷住院手续也办妥了,便驾着他的马车回家了。
晚饭的时间到了,病房走廊里,病人的家属们都手提着铝饭盒打着饭回来了。
罗行天是吃不了饭的,但雪琴得吃饭,中午还没来得及吃呢。
她让隔壁病床的家属帮忙看着输液。
她迅速去了食堂打了饭回来。
一个女人照顾一个病重的大爷是十分欠方便的。
虽然说大爷是自己的父亲,但内心多少还是有些隔阂的。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雪琴也想不了那么多,只能硬着头皮照顾眼前不能动弹的老父亲。
她每天还要帮忙处理罗行天的排泄物。
元宵前,虎子想着赶在返岗之前再去心爱的女人家看看。
农历十四这天,他骑着他的解放牌自行车来到雪琴家,刚一到屋前,静巧巧的,不见一人。
往日来的时候,都能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或者大爷站在门前悠然自得。
他上前,敲了敲了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
“俺,虎子。”
“来了,杨叔叔。”正在屋里陪着火柴棒的秀花走出了房间。
虎子走进屋内,只见秀花和火柴棒。
“你妈呢”?
“哦,俺妈陪俺爷爷上县城医院瞧病去了。”
“你爷爷得了啥子病?”虎子不太相信,年前还见到罗伯伯身体挺好的。
“不晓得,好像病的还挺严重,吐了血。”
虎子惊愕,表情一下紧张起来。
“不跟你说了,俺先走了。”虎子放下手中的礼物便匆忙离开了。
虎子骑着自行车急驰而去。
到了医院,他赶到住院部,通过护士查询方知罗行天住在内科病房。
来到内科罗行天的病房,一进门便看见雪琴正坐在医疗椅上发呆。
听见有人进来了,她头也不抬。不仔细看,还以为低着头睡着了。
虎子拍了拍雪琴的肩膀。
雪琴身体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抬头一看,她心里可靠的男人来了。
她疲惫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你受苦了。”虎子安慰。
“还好你来了,俺感觉都快熬不下去了。”雪琴吐苦水。
“嗯,俺来帮你照顾罗伯伯,你有事先回去。”
“不了,俺还是留下来,也好有个照应。”
话还没说完,医生来了。“谁是罗行天的家属,随随俺来。”
雪琴随医生去了问诊室,虎子也跟着过去了。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人家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虽然现在有所清醒,但随时都会再次深度昏迷。”医生如实说。
“嗯,除了换肝就没别的法子了嘛。”虎子追问。
“没有,肝已经完全坏死。”
“作为医生,当然希望患者的病能够以最简单的方式治好出院,但他的病已经拖到晚期了,俺们也是束手无策。”
“说句不该讲的,即便有这个经济实力,这么大年纪,俺都不建议你给他换肝,手术风险太大,老人也不一定能承受的住。”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逝去。”雪琴不解。。
“当然也不是说不治疗,用药水减轻老人家的痛苦,最终他走的更体面。”
雪琴陷入沉思,她难以决择。
父亲吃了一辈子苦,没享过福,年纪大了,还得了这怪毛病。要不是他凑钱救火柴棒,这个家庭早已支离破碎了。
看着雪琴一时无法决定,“俺们再考虑考虑吧。”虎子对医生说。
“嗯,俺们会充分尊重家属的意见,只要患者有一线希望,俺们都会全力以赴的。”医生说。
虎子挽着雪琴的胳膊离开了问诊室。
雪琴心情低落。
虎子夜晚想了一夜罗伯伯的事,治既没那么多钱,也没有可以捐献的肝,不治,雪琴一定不甘心。
隔了一天,雪琴低落的情绪有所好转。
虎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内心的想法告诉雪琴。
“俺知道你很难过,但俺也替罗伯伯感到不幸。有些事你还是不得不去面对。”
“罗伯伯年事已高,肝癌晚期了,再治疗感觉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况且,俺们也弄不到那么多钱。”虎子担心雪琴听了不高兴。“说的不对,你也不要往里去。”雪琴不语,没有说话。
虎子知道,她一时还无法接受,不能多说,再说只会令他更伤心。
罗行天的病情没有好转,一天比一天严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这天,罗行天又昏迷了。
“护士,护士,……快来。”虎子大声叫喊。
护士赶紧跑来,见罗行天昏迷,报告了主治医生。
罗行天被送到重诊监护室。
经过抢救,老人活过来了,但还是神志不清。
家人不被允许进入监护室探望。
病危通知书又来了,通知书上写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通过玻璃窗口能看到罗行天身上插满了各种监测仪器,心电监测仪滴答滴答地响着。
“眼看余日不多了,再不进去看一眼,恐怕就真的见不到了。”雪琴心想。
雪琴请求医生让他进去瞧瞧。
医生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放她进去了,但时间限制五分钟以内。
刚一进去,雪琴就哭了。
也许老人心有灵犀,手动弹了一下。
雪琴凑过去。
罗行天嘴又动了。
雪琴耳朵贴过去。
隐约听见罗行天发着微弱的声音:“俺在哪?俺回家了没?翠花回来了没?”
在农村有个习俗,叫落叶归根。
人在外垂死之前,一般都要留口气运回家,这样死了才能放家里。如果在外死了,那尸体就进不了家。
显然,罗行天想回家了,想他的二孙女了。
雪琴出来后跟虎子商量,决定将父亲运回家中。
傍晚,救护车在夜幕中闪着红蓝色的灯光,拉着紧促的笛声将罗行天送回了老家水杏村,当然,这还不是他真正的老家。
老人回家后一直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弥留之际,他唯一提起的就是二孙女翠花,这应该是他最想念的人了。
这天,一个城里人模样的小女孩找来了。
原来,她就是翠花,被中药材铺大娘收养后,大娘视若己出,待她如自己的女儿,疼爱有加。后来,翠花上学,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电台,成为了一名电台记者。
这次只所以能来,是因为看到了大众日报上“农村贫困家庭少儿患重病,亟需社会爱心”的募捐信息。
她看见了报纸上的名字与自己弟弟的名字火柴棒一模一样。便试着想去看看,即使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是一条很好的新闻素材。
通过不断打听,才找到了水杏村。
原来报纸上的火柴棒真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见到多年未见的母亲和姐姐弟弟,翠花流泪了。
一想到母亲不知何顾抛下自己这么多年,翠花以前时常痛苦并怀恨在心。
要不是大娘常跟她说:“你的母亲是因为怕你受苦,所以托了一个好人家寄养,你不要恨你母亲。”估计她的心里包袱永远也放不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想开了,放下了,大娘是不会欺骗她的。
一路打听,一路波折才来到阳泉镇水杏村。
时过境迁,想不到母亲带着姐姐和弟弟来到了这个皖北小农村,当初只记得是逃难,但是没有目的地。
爷爷快奄奄一息了。
雪琴喊来翠花见爷爷最后一眼,这也是爷爷一直放心不下的孙女。
“爷爷,俺回来了。”翠花在爷爷耳边喊着。
爷爷没有反应。
“爷爷,俺是翠花。”翠花重复着。
这次,爷爷有反应了,手指动了一下,也许是听见了。
就在众人期待奇迹发生的时候。
爷爷眼里噙着泪水离开了这个世界。
翠花想不到的是,本来是见弟弟的,却不曾想是来见爷爷最后一眼。
也许就是那么巧合和偶然吧。
翠花悲痛万分。
罗行天逝世后,按照习俗,放在家中停丧三天。
本想着运回龙山村老家,叶落归根,那里也长眠着他的两个儿子,但路途遥远,只好作罢。
三天后,家人依水杏村当地习俗为其办了简单的葬礼。
四十九天后……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树枝上的花苞显着红肥,地上多了几层绿,春风吹走了寒意,把水面的薄冰吹出洞儿,唤醒了沉睡的万物,在阳光的普照下复苏着,焕发出新的生机。
雪琴想回龙山村老家看看。
虎子答应陪她去走走。
这天,他们一早便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的景象,雪琴触景生情,曾经的逃难经历仍记忆犹新。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近的东西,只有那一片绿地随着眼睛走,春风吹动着草儿,像麦浪似的翻滚,绿地少了,房子渐渐多了起来,房子少了,绿地渐渐多了起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雪琴和虎子终于到了龙山镇,但眼前的变化让雪琴早已不记得去往龙山村的路。
龙山村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与世隔绝,宛如世外桃源。
经过不断的问路,他们才找到龙山村。
龙山村也已面貌大变,村子里由八十多户人家减少到四十多户,曾经很多像雪琴一样逃难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每到一外熟悉的地方,雪琴都要停下脚步,望着沧桑的景和沧桑的人,一切都已老去。
看着许多陌生的人和陌生的景,一切又焕然一新。
前方就是雪琴的老家。雪琴向虎子指着自家的故居。
眼前的房屋早已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唯独那棵杨树独树一帜。
白色的花朵在绿叶的衬托下,生机勃发。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大杨树依旧如同往日一样,花开花落一年轮。
迈过杂草,推开破旧的木门,墙壁已潮迹斑斑,房顶的瓦也已溃烂掉落,槐木桌椅也烂的面目全非……
离开故居,他们一起来到罗木生的墓前,罗木生牺牲后被安葬在后山,与兄长葬在一块。
墓前灌木丛生,将整个坟墓包裹其中,远处看,与山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出是一座坟墓。
雪琴和虎子将坟前杂草和灌木丛打扫干净。
摆上鲜花,雪琴跪在坟前,忍不住痛哭起来。
“你走后,好多年都没到你墓前向你倾诉,也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可安好,每每看到你的照片,总感觉你并没离开俺,但漆黑的夜里俺只身孤独,俺又怀疑你已走远,俺摸着你的脸,潸然泪下。俺要告诉你,儿子和女儿都已长大,你不用再担心,俺们过得很好。你在那边也不会再孤独了,父亲去那边陪你了。亲爱的,如果你听得见,俺们下辈子还做夫妻。”雪琴边哭边诉说着。
虎子拍拍雪琴的背,拿出手帕擦擦雪琴眼角的泪。
两只蝴蝶飞过来,在虎子和雪琴头顶绕舞着。
一天就快要结束了,他们也该离开了。
返回水杏村的第二天早上,雪琴早上醒来看见窗外的桃花全开了,粉红色的花瓣犹如少女的心。
不大一会,心中便作呕,吐了;没过一会,又来了……
原来,这个女人已在不知中怀了胡子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