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下
公冶有好多想要忘记的事,希望永远记得的却不多,但人生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想要忘记的反而越是记得清楚,而想要记得的却在一天天变得模糊。
公冶很怀念父亲赋闲那几年,当时家国的重担都还离他很远,他老人家还只是一个年轻的豪门公子,又没有其他纨绔子弟那些毛病。除了写写东西就和和母亲还有他们这帮兄弟一起到处招摇过市,很受都城百姓喜欢,几乎人人都会像熟人一样对着他家的马车挥手致意,他们一家也会礼貌的回礼。
想来满腹方略却无用武之地,父亲当时一定有些郁闷,所以才每日纵情山水,沉浸天伦,但于全家却是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的是,当时公冶年幼,具体的场景都记不得了,只是知道有这些事而已,就算有些细节也是后来从其他兄妹口中听来。
后来,大伯死于盟国和潇国战争,父亲仓促继位,成为新一代桑园君,大哥已经行过冠礼,又是继承人,理所当然留在京都,公冶、姐姐则到了太阿书院读书。
太阿书院地处东皇昔日降临的圣地霓泰湖畔,有着大陆最大的藏书阁、但由于比起各大宗门来说有些重文轻武,所以不算主流,只有像公冶这样身子孱弱,不适合习武的和高门大户的女子才来这里。
若浦倒是身体强壮,但因为阁珠受损,无法修习法术,早几年就到了这里,以他的体格在这里自然是称王称霸。公冶这个弟弟,从小和他惯熟,受她庇护,自然没人敢欺辱,再加上公冶的成绩还不错,一直也算是鲜衣怒马,但可惜的是,他也都不记得了,甚至若浦那是健壮的身躯都没有丝毫印象。
后来公冶不懂事,因为雪涛的事,他被逐出家门,一路在各国流浪,遇到的事仿佛梦幻,早早觉得看透了世界的真相,几乎忘记了任何事,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
谁知到了后来,已经和桐国王室作对三代的林城庄伯乘桑园君刚结束和狄人的战争后国力衰弱的时候,和奸细里应外合,快速拿下王都。本来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过两次,但前两次君王都安排离国公干预,和桑园君一起赶走林城人,扶持桐候返回王都,想不到这次正好赶上君王三子夺嫡之争无暇顾及,离侯又被贿赂,其他各国竟然无人问津。
没有援军的桑园君带着国君逃到边境的洛江城被围困,走投无路,死守一个月后城破,全族人除若浦被飞石砸晕,逃过一劫外,其余全部被杀。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公冶也无法忘掉自己刚刚赶到洛江城时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洛江河水都被鲜血染得发红。
那一刻,公冶觉得自己年少时的所谓挫折、所谓春风得意、所谓悲欢离合在这惨绝人寰的天地面前就是一个笑话,要不是后来无意中找到若浦,几乎要和家人一起去了。
若浦捡回一条命,但脑补受创,四肢完全不能动弹,强撑这跟着公冶屠戮了四大宗门后,再也支持不住,也撒手而去。
公冶一闭上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样一个豪气干云的人物,最后不到几十斤的身躯以及含着泪说着,“对不住,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而之前哪怕是凶狠的辱骂、抱怨之类的话在这情景的衬托下竟然有些甜蜜,可惜这一点甜蜜也随着他瘦弱的身体燃烧着的熊熊烈火烟消云散了。
枯坐在悬崖边的公冶,看着火红的朝阳升起,代替了漫天星斗,又看见它慢慢落下,刹那的火红如昙花一现便沉入黑暗的深渊。耳边虫声阵阵,眼前枯草青黄相间,身旁有风缓缓吹过,天大地大,无人挂念,一辈子仿佛已经到了尽头,不过十几岁的他心态竟然苍凉到了极点。
恍惚中,他仿佛到了一片湖水中间,脚下是一个小船,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船夫要船轻声哼着莫名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划着桨只向湖心一个小岛去。
船身摇晃,湖面上雾气蒙蒙,湖心小岛若隐若现,隐隐又兄妹们的玩闹声传来,公冶隐隐觉得只要再等片刻,他就能见到大家了。
突然一个硕大的人头出现在天空,眼泪汪汪的叫他,他瞬间被炽热的阳光晃醒,在朝阳中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出现在眼前。
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婴儿肥的脸蛋,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灰暗的世界仿佛一下变得明媚起来。
“小哥哥,你怎么了?”清脆的声音融化了凝结的空气,公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那是季兰,长垣君的小女儿,离国未来的王后,也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长垣君带季兰出来散心,无意中救下了只有一线生机的公冶,对长垣君而言,这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各国战乱纷纷,四处有人濒临绝境,他们每次都会遇到好多走投无路的人,有的能救下,有的救不了也无可奈何,见多了,难免麻木。但对公冶而言却是一个新的开始,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寻找真正的快乐。
虽然那些悲惨的过去还是挥之不去,但起码在他沉浸在某件事时,那些悲伤会暂时远离,比如修行、比如雕刻那些漂亮的花朵。
后来公冶的雕刻功夫给他带来了一份工作。
一开始,公冶用以石头为原料,好处是能永远留下来,除非你砸了它。但那时公冶对自己的作品大多不太满意,所以每天都要费力气销毁它们,而且雕刻起来也费劲。
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公冶开始用木头雕刻,比石头保存的时间短一些,但也很长,只是不太满意是时只要扔进火堆里烧掉就可以了,而且雕刻起来也容易了不少。
可公冶还是不满意,仔细琢磨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材料,那就是食物——苹果、萝卜、面团等等可以就地取材的东西,雕刻可以很快,那些平凡的食材在他上下翻飞的手里,几分钟就会比那成一件艺术品,不喜欢了也很简单,一口吃掉就行了,
只是,这时候,他的技艺已经成熟,几乎没有不喜欢的。这时候,公冶才反思自己是不是顺序错了,如果以相反的顺序是不是已经成功了,好在公冶没有做出成就的野心,只是单纯的喜欢,倒也没有怎么懊悔,只是好奇自己为什么会选错了顺序。
左思右想,公冶才明白,他的错误在雕刻的工具上-临时起意,他当然不会去采买什么专业的工具,不过是顺手拿起背上背着的短矛,拆下一个矛头来。
普通人开始时,手上还没有力量、根本无法稳定地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普通的锤凿雕刻石头,只能先在其他材质练习,逐步推进才能慢慢过渡到石材上。
而公冶的五支短矛虽然看起来普通,但来头却不小,是藤桥附近的遗迹发现的先民遗物,锋利、坚硬、分量适中,加上公冶有阁珠能力加持的双手,平常工具对付起来费劲的石材在它面前不比食材多费多少力气,因而公冶才能在一开始就在石头上练习。
想通了这节后,公冶也没有过多纠结-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世间本来也没有什么能够长存的东西,能够沉浸在雕刻的过程中、能够享受完成作品后的满足,也就够了,就算下一秒就被当成食物吃掉,它们也永远留在公冶的脑海里,只要需要,公冶就能用手中的矛头在一个普通的萝卜、苹果甚至豆腐上把它复活。
今天,公冶要和这种日子再见了,但他不后悔,他要报答那个把自己带回人间的少女,义无反顾。大门关闭,甲士近在眼前,公冶像一阵清风一样,倏忽飘向他们,手中的矛头快若闪电,从甲胄关节连接处的缝隙快速略过,须臾间已深入人群之中,片刻之后身后才传来鲜血喷射、甲士重重摔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