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海上一片寂暗,郭怀斜靠在甲板上,直直的凝望着虚空。经过了上半夜的冲杀,旁边的众人大多已经疲累的睡了过去,郭怀却如何都睡不着。伴着船底传来的一叠叠海水撞击声,这一年以来的际遇一幕幕浮上脑海。
郭家本是靖海的大盐商之一,自从去年郭怀通过院试,以十六岁的年纪成为靖海府最年轻的秀才以来,郭家的运势却突然急转直下。腊月里盐商父亲遭遇匪徒身亡,母亲因此事病倒到今年二月也撒手而去。十七岁的独子秀才公郭怀临危接管郭家,跟着父亲的几个老友继续家中的官盐生意。郭怀为人聪颖,但毕竟自幼进学,家中生意从没接触过,几个叔叔辈的盐商也格外热情,生意上的事情便大多都是请托给这些父亲旧友照理。哪知道到了八月郭家却忽然被这几个叔叔联名举告贩运私盐,手下几个老伙计也出来作证。郭怀这才知道这几个所谓叔伯从自己父亲死后就已经在谋求郭家财产,半年时间已在郭家生意里做了不少手脚,私盐之事罪证确凿。加上这几家和靖海府尊关系匪浅,勾结之下,任郭怀如何辩解也无用,坐实了罪名。历代以来,私盐都是重罪,郭家这次所涉私盐数量不低,当即判了死罪。压入了靖海大牢,只等朝廷复核。
死囚囚室在府牢最里层,靖海府的治安一向不错,府牢常年都很空,死刑重犯更是少之又少,一排六间牢房中只有郭怀和隔壁牢房中有人,隔壁囚的是一个刀疤脸须发微白的老者,那老者不知为何在这大牢中还被带上了一副重枷,估计受过大刑,全身上下都是伤口血渍,却仍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估计是在狱中待久了寂寞,老者见郭怀进来就主动和他搭话。郭怀本来也无心情多说话,但作看对方是个老者,也不好不回应。如此一来二去,两个人也互相熟悉起来。老者自称姓吴,是个老水手。郭怀也疑惑一个老水手为何会戴枷入了这死牢,不过他此时遭逢大变,心如死灰也不想多问,两个将死之人互相无边际的聊着权当消磨时间。那老者看着粗粝,说话谈吐却极有见地,口中偶尔也带出些经典章句,似乎不是白丁,如此一个老水手当真十分怪异。
郭怀自幼就被家人看的严很少出门,看些经典之外的杂书算是他平时最大消遣,所以他在正途学问上出类拔萃,于其他杂项如地理兵法也都涉猎颇多。见那老汉自称水手,郭怀便和他聊起书中所载海上地理及海外诸国风物。这老汉果然对桑海地理及周围他国十分熟悉,说到海上轶事更是滔滔不绝。郭怀为了进学当了十几年笼中鸟雀,听老汉介绍的海上世界尤为神往,尤其是很多轶事和海外习俗能和所看记载互相印证,更是兴致大起,两人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中谈天说地一时竟也其乐融融,吴老汉尤其豁达,好似不把生死当一回事,这豁达也感染了郭怀,心中抑郁淡了许多。相处数日,竟在这将死之时结成忘年之交。
牢里无分昼夜,只凭狱卒每日送饭来判断时间,狱卒一天早晚各送一次饭,两人的作息也根据这个时间安排,今天狱卒送来第二顿饭之后,两人便各自睡了。不知道过去多久,郭怀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巨响,坐起一看,隔壁牢房房门已经被巨力砸开。牢中出现一群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在用钥匙为吴老汉卸枷。郭怀见众人将吴老汉扶起,口中都称之岛主。岛主这称谓其实很少见,郭怀心中一转便已猜到这老头子大概是个海贼头目。靖海城靠海,附近一直都有海贼为患,这老人自称水手又犯死罪还是“岛主”不是海贼又能是什么。进来的这群汉子自然就是他的手下了。郭怀正想着这帮海贼好厉害竟然能闯到府衙大狱里劫人。那边众人已经将吴老汉架起来准备往外走了,胡老汉回头看向郭怀见他已经醒来便问道“小郭,一起走把”,说完也不等郭怀回答向手下道“把他也带上”郭怀已经是死罪,虽然有些忐忑,但如今有一丝逃生机会哪有不抓住的道理,众人砸开他的牢门,他也没犹豫便跟了上去,一路上都是狱卒的尸体。郭怀也顾不上心惊,跟着人群闷头向外冲去。
等出了府狱大门,郭怀才发现今晚是个晦夜,天空好像拢了一层厚云,一点光亮也没有,这群汉子大概就是借着夜黑冲进来的。此刻周围早已经警声大作,城中不断的有火把亮起。看来惊动了卫戍。众人也不多做停留又趁黑冲进了府中民巷,当先领头那人对城中道路极为熟悉,带着众人东奔西穿一直溜到府城东南角,早有人停在城上接应,众人顺着绳索爬出城去又沿着城外山路抹黑急走,过了一个时辰才赶到海边接应的这艘大船。郭怀一路跟着大家,心中一肚子疑惑也没有更多时间询问,众人冲杀到船上时大多数已经筋疲力竭,各自都就地躺倒在船上,郭怀自己找了靠船舷的地方坐下,再看向吴老汉,老吴已经无暇估计他了,在船头和几个手下询问什么。郭怀此时也早已没了走动的力气,顺着船舷靠倒下去。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富商的神童公子,沦落到越狱入海逃生。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单纯书生,却在短时间经历了亲人的离世,故友的背叛,最后竟是被江洋大盗带着逃出生天,人生的际遇如此离奇,却也不知道前路漫漫又有什么等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乌云慢慢散开,天边冒出一角残月,郭怀忽然深深吐了一口气,空洞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既然老天让我逃过这次死劫,就重新再活一次把”。少年紧了紧拳头,终于闭上双眼,侧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