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
夜里无月,漫天寒星闪烁,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再无别的声音。
赵大福先给自家夫人送了稀饭,再回来给王虎敷了药,告别徐开地回家睡了。
天气变得越发寒冷,解决完这些兄弟们的思想问题,徐开地还要去想如何谋生,现在他的想法有两个。
一个当然是最近的应天府,那里是这个时代的钱袋子,可这位赵夫人,又让他一直难以安心,可能是机遇,也可能是危机,第二个是扬州,这个城市位置得天独厚,自古代经济重心南移后,就一直长久不衰,一直到后面扬州十日惨案的发生,应该都是稳定的,唯一的弊端是路途较远。
各有利弊,一时难以决策,纠结之余,加上肩上瘙痒难耐,趴在床上,还是难以入睡,推门出来,见到屋檐下坐着的小猴子,徐开地坐到他的身边。
抬起头,陪他一起看这漫天的星光,璀璨蜿蜒银河无所顾忌地展现它的风采,再过几百年,可没有这般清澈的天空了。
小猴子忽然开口道:“徐大哥,我娘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我们,你说那颗最亮的,是王千户吗?”
一夜的回忆下来,他想家了,一家八口,夭折三个,饿死四个,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唯一救过他命的赵胜还不知去向。
徐开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娘说得对,不过那颗最亮的,不是王千户,而是你娘,她想让你在夜里看清楚路,才会努力绽放光芒呢。”
小猴子一下就红了眼睛。
徐开地继续问道:“刚才大家都说了话,你怎么不说?我看他们都叫你小猴子,你有没有大名?可不可以和我说一下?”
“我家是河南的,一家八口,就剩我一个,我娘叫我小六子,他们见我瘦小,就都叫我小猴子。”
“没有姓?”
“我不知道。”
“那你以后就叫赵六吧!”徐开地用尽量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
小猴子点头:“赵百户说徐百户是读书人,我听你的。”
“你放心吧,赵百户带着这么多兄弟在身边,江浦那边应该能遇到罗将军的队伍,张献忠和罗汝才这两位,暂时都不会有危险的。”
“徐百户,你怎么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读书人都像你们这么厉害吗?”
“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仗着一些得天独厚的后来者优势罢了,你以后叫我徐大哥就好了,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呢,你觉得我们去应天府好,还是去扬州好?”
“应天府好啊,老掌盘和盟主他们,不是个个都想去应天府吗?”
徐开地愣了一下,断言道:“也对,那我们就去应天府。”
……
一夜无事。
天尚未亮起,徐开地侧着睡在木床上,听到院外拍驻村口的哨兵换岗,醒过来走出院子,浑身酸痛,活动了一下右臂,瘙痒不在了,感觉好了很多。
没去打扰别人,骑马来到村口,对一位兄弟道:“我帮你站一会,你沿这条路往东边去,看看是否真有渡口,要行多远,有没有路过官军管辖。”
手下领命去了。
昨夜从赵大福口中,知晓这往东再行几十里就是渡口,可以找船过河,虽然他信得过这位老先生,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求证一下,自己心中也踏实,若是安全,他也打算带着这些人,从这处渡江了。
两个时辰后,手下回来,对上了昨夜赵大福给他们的提供的路线和消息,小猴子早早起来,给众人煮了早饭,徐开地回去时,还跟王虎在争执,让王虎以后叫他赵六。
兄弟们排队领了饭用过,徐开地三言两语布置了行动,大概的布置还跟昨日差不多,他们收拾了细软,各自从那些空出的屋子中,找了被褥用绳子扎好,让昨天拿回来酒的兄弟,拿了一些银钱和酒水放到那户人家门前,才径直离开了那村子。
拉车的那两匹马,养了一晚上,行走起来毫不迟缓,让他们这一路的行军加快了不少。
行军至下午,走出八十余里,刚过一个依山村子,前方老马让人带回探报,看到一支官府残军,打着的是卢象升的旗号,寥寥十几个人,看似败军,双方斥候在一处山坳转弯处打了个照面,都是转身就跑。
徐开地他们,即使换了便服,可坐下的马仍会出卖他们,这年头,有人有马的,不是官府就是流贼,都是常识。
立在道上,风从西北边吹来。
耳边风声呼啸,徐开地渐渐觉得不对,他坐下的战马也是躁动不安地踏着步子,将此前一战,他也发现了,这匹战马有灵性,如此想着,他甚至都能闻到空气中,夹带着的淡淡的血腥味道了。
难道卢象升乘胜追击或者回凤阳,改道这边来了?
“你们几个跟我来,虎子,你带剩下的人在原地等着。”
他觉得没有道理,却又不得不防,当下跟王虎说了一声,他亲自带了几个人,往前去探虚实,行出两里多地,与折返回来的老马碰头。
“徐百户,先头那几个兄弟,不懂事没没看清楚,我跟上去看了,应该是之前在南边跟曹操碰头的那支队伍,跟在五里桥拦截我们的那些官府,有一部分是服装打扮是一样的,他们死伤惨重,缺胳膊断腿的都好几个,根本不足为患。”
“你看清楚了,他们身后没有别的队伍?”
“没有了,我追了一里多路,他们马不够,行得甚慢。”
徐开地松了一口气,折返回去,再往前行了几里路,他便与赵大福告了别,后者跟他们道了别后,也没再逗留。
他先前跟赵夫人的交谈中说不会去应天府,这下自然不能跟他们同行,而且他也不担心过江的事情。
明朝的官员、太监、秀才、举人、进士这些人手中,都是有着特权的,秀才不用交税、不用服苦役,可以游历四方不受限制,就连他们乘船都是不用收费的,而江面上的水路设有关钞,商船民船通行则都要收费。
于是乎,游离在江河上的船只,或靠行船为生的船夫,或想要运货的商贾,都希望能找到一些秀才举人上船,有备无患嘛,另一方面,也好让他们在通关钞的时候,免去税钱,加上春闱在即,年关刚过还是冬运盐粮的时候,不忧没船坐。
徐开地让重伤的兄弟藏在山中养伤,匀了大半的银子和粮食给他们,将战马也分给了他们照顾,还留下几个轻伤的,帮忙照顾,带着剩下的十七个兄弟,直奔渡口。
临近黄昏。
江边渡口上,停泊了不少大小船只,聚满渡口的登船渡江人中,有不少是百姓,兴许是看到流贼战火已经烧到江淮,想要躲到南边去避难,与船夫人等,商议纷纷。
王虎还是一贯嚣张的作风,瘸着腿,见到人就大喊:“我家哥哥是秀才,识相的都给老子滚边上去。”让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似他这种浪荡儿都能考得上秀才,羞愧得无地自容,直到被徐开地捂着脸敲了几个板栗才消停一些。
不过,他这几嗓子也是有用的,正当他们不知道挑哪只船只下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敢问是这位秀才郎君要坐船过江?”
众人闻声望去,见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老人,束着双手,穿一身麻布衫,须发稍白,穿着打扮,倒跟徐开地他们差不太多,头上裹了一条头巾,本就不高还佝偻着背,看起去比王虎还要矮半个头,笑脸相迎,却上下大量这王虎,看起来十分和气。
王虎愣了一下,忙让道道:“哦,不是我,是身后这位。”他指向徐开地。
见船夫朝他走过来,徐开地由于太长时间没与人平等交往,本是下意识想要与他握手的,突然想起这里不吃这一套,改为作揖,船夫施礼的动作比他还要低一些,徐开地却无暇关注这些细节,开门见山问道:
“在下葵酉年陕西延安府定边秀才徐开地,身份官府可查,敢问船家这是要接客渡江吗?”
那船夫一听,说话如此得体,这才是秀才谈吐嘛!
当即赔笑道:“不敢瞒徐公子,我们主家的是货船,接人不过是顺道的事情,不知徐秀才要去何处?”
听到是货船,徐开地哪里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笑道:“我们去应天府,而且不知我一个人,还有这些兄弟,家乡流贼纵横,我们是在待不下去,都是逃荒从陕西逃下来的,还不知道船家是否方便呢?”
那船夫一听是十多个人,眼神又变得警惕,迟疑了一下,道:“徐公子也知道,眼下世道不太平,十多个人一起,这……这我要问过主家的话才能答应。”
徐开地施礼道:“那就有劳了。”
“公子请稍候。”
那船夫拱手一礼后,转身便向渡口上停靠的一艘大型福船小步跑过去,王虎呆头呆脑走到徐开地面前问道:“甲哥儿,怎么一说我们是十几个人,他就这般为难?”
“真是没头脑,你不怕是十几个贼人上船把你抢了啊?”赵六朝王虎翻了个白眼,语气还颇有些老气横秋。
“诶,你个小猴子,我问甲哥儿,有你他娘的什么事?要你在这多嘴?”王虎顿时抓狂,想要上去抓住他就是一顿打。
赵六躲在徐开地身后,两人大闹了一阵,便见到那老船夫笑着走回,来到徐开地身前请道:“主家同意了,徐公子请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