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寒风习习,冷意逼人。
屋中铜质一盏油灯摇曳,徐开地正捧着一卷《纪效新书》在看,四方书桌上,还摆着《练兵实纪》等整套的书籍,都是他拜托谢玉案帮忙搞来的。
这些时日下来,他也想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军事素质,多是来自后世,虽然更加科学,也更加严谨,但毕竟跨越了近四百年的演化过程,作战武器不同,战斗方式不同,借鉴前人栽树,取长补短,于他而言绝无害处。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留在屋子中的兄弟,夜习惯了王虎新颖的训练方式,加上他的腿换了几次药,已经可以同寻常人一般走路,徐开地便让他渡河北上。
一来探望留在山中的兄弟,将他们接过来,二来也好把他们的马儿接过来,往后一步的计划,他是打算带着兄弟们往苏湖两地去跑粮。
然后看看能否借老船家的船,跑几趟北运转售江北地区,毕竟他的一切空想,若无钱粮的支撑,永远都只会是空想。
这些生意整个江南的商宦做得,他们自然也就做得,而且还必须做得。
至于对明朝廷的态度,徐开地则是觉得,对于一个朝代走向没落,任何人都无法取阻止历史前进的车轮,知人者莫过自知,若你非要阻挡,结果只有一个,什么呢?被碾碎双腿嘛!
近些日子,闯王兵败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江南,起初他想要效仿朱元璋的做法,占应天以窥北国京城的想法算是正式破灭,江南士绅也算是大松一口气。
这位农民起义前期声名卓著的人物,没有朱元璋那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远见,反而成为了明朝廷首要打压的目标,这就注定了他的失败。
卢象升这边初战告捷,肯定会乘胜追击,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孙传庭、洪承畴这些明廷末期最后的遮羞布,想必也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这个农民起义军前期的闯王,一命呜呼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至于张献忠和李自成这两个狼崽子,在脱离高迎祥的束缚之后,就要向这片天下露出嘴巴里锋利的獠牙了,至于那与曹贼同名的罗汝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帮人家打江山的。
当然了,这一切与徐开地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这几天他也想了一下自己往后的路子,江南地区不是远离战事吗,而且内部还充满着各种矛盾,这种机会老天爷给他的,若是他不能好好利用,岂不是对不住老天爷了?
想到这里,徐开地忽然觉得,老天爷虽然没有给他一个好的出身,但后面的路子还是给他安排得不错的。
没有人关注,东林党也不让明廷的人关注,加上很快他们就再无时间关注,不就是给他最大的优势?莫名其妙的,徐开地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走上了老朱发家前的老路。
难道历史就是无休止的轮回,而人类只是这场轮回中的苦主?
一夜无言,寒风带来了飘渺的歌声,徐开地一边看着书,一边抄录着笔记,仿佛回到了前几年科考前备考的模样。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在第三日午后,他们这个小屋子中,终于迎来了小变动。
原本,徐开地正在房中看书,本在前院中打扫的赵六兔子一般,飞跑到他门前,“徐大哥,外面来了一位贵公子,还有一位之前拦过我们路的仆人,说是要找你。”
徐开地放下书,抬起头,一时间没想起来是什么人,难得这小子还能记得清楚,“又来了?有说是什么事情?”
“没有,进门来就说要见你,这会正在前院等着你,你说要见他们不,不见我就去吧他们撵走。”赵六挽了挽袖子笑着说道。
看得出来,这些天的训练,也给了他不小的信心。
徐开地想了想,就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桌面,跟着赵六走了出去。
正如赵六所说,厅堂中已经坐了一位贵公子,锦衣玉帛,面如桃瓣,手中抓着一个暖炉,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踏黑面白底长靴,甚是年轻,二十多岁的年纪,身边略微躬身站着当日在河边拦着他们去路的年轻仆人,趾高气昂。
见徐开地上来后,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可那位贵公子则是礼数周到,直身起来,施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徐公子了,在下吴登云,冒昧来访,还请恕罪则个。”
徐开地躬身拱手回礼,“吴公子说的哪里话,是吴公子到访,在下有失远迎才对,哪里还有怪罪之礼,请坐。”
“六子,给吴公子上茶。”
吴登云客随主坐,赵六忙着去倒来茶水,他看着徐开地问道:“看徐公子这般知书达礼,可是曾中过功名?”
“功名说不上,不过是仗着先生栽培有道,考了个秀才,这才有机会游历四方呢。”徐开地谦逊说道。
吴登云道:“那徐公子今趟到应天来,可是要南监读书,春闱中再去考个举人?”
赵六端茶进来,徐开地倒也不急着让他离开,将他留在身边参听,笑着回话道:“说来惭愧,在下得中秀才,完全是老先生栽培有方,现如今老先生已经仙去,在下这些年出门游历,一来碰上战争,狼狈鼠窜,狼狈至此,二来游历一途,裹腹都难,也疏于研习,科试恐怕是有心无力了。”
“那实在是可惜。”吴登云一脸惋惜。“那徐公子现在落户至此,也要谋生,不知今后做何打算?”
徐开地见他第一眼觉得和善,几番谈话下来,改变了自己看法,此人探查他的底细,想必是来这不善,不由得反问一句:“在下毕竟是人生地不熟,不知吴公子有何指教?”
吴登云道:“哈,指教谈不上,《左传》有言曰:‘为大智者,当知量力而行之。’,徐公子可曾有过弃儒从商的念头?”
“想来吴公子也是如我这弟子一般,都是在先生讲学喜好瞌睡的了,孔老先生有曰:‘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才对吧,难道吴公子以为,在下一无本钱,二无货路,当下这多事之秋,有从商的机会?”
吴登云也不尴尬,只是哈哈大笑道:“原想在徐公子面前卖弄一番,却是弄巧成拙,失礼了,实在是失礼。”
“徐公子现在无本无货,当是无力为商,但可与城中商铺合作,负责他们货物的水运,在下听闻,徐公子曾出堂为苦工证辞,当是与他们关系匪浅不是?”
徐开地道:“听吴公子此话的言外之意,是觉得在下做错了?”
吴登云好整以暇道:“想来徐公子初来乍到,定是还不清楚南京城中的状况了,朝中文臣,说服皇上免征江南商宦赋税,让商业得以发展,所以城中才得以各方商贾云集,繁荣昌盛。
然而,商户之间,难免存在竞争,我们吴家属徽商一脉,主做当铺生意,有幸在城中占据一席之地,他们闽商一系,属后来者,也是作典当生意,可竞争不过我们,备受打压,只能另谋出路。
这些都是生意场上的正常竞争,他顺元商行,亦是受损甚大,于是乎,改为做货运生意,可他们的货物北运,多是交与晋商,你可之那晋商收这么多货物作何用处?他们卖给金人,此举与国贼何异?
所以不批他们漕船用作货运,他们倒好,还是不知悔改,领招城外苦工,从闽海沿海调来货船,冥顽不灵。徐公子觉得此举是对是错?”
徐开地轻皱眉头没作回应。
吴登云察言观色,觉得时机到了,再道:“当然了,在下此行,也并非来为难徐公子的。我知道徐公子与顺元商行颇有渊源,也不是拦着徐公子的财路。
顺元商行能给公子开的条件,在下也可以,若是公子能说服那帮苦工,不再闹事,我们亦可与徐公子合作啊,我吴家虽世代从典,可我们徽商一脉中,也有兄弟叔伯想要打通川蜀一地的盐产生意,这条水路交给徐公子手下这帮苦工打理,这样岂不是大家都好?”
徐开地还是没有说话,倒不是在心中盘算,对方开出这个条件的利弊,而是暗生忌惮。对方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将他们查的如此通透,想来是实力不弱,这点倒无须怀疑。
想来对方之所以多次找他,是认定了徐开地本就是这些苦工中的一份子,还是控制那帮苦工,与顺元商行合作,帮他们那边走货的,这些天闹出漕户与苦工的矛盾后李江东经常往他们这边走动,而且官府明显倾向与苦工一边,让漕户陷入了窘境,原本准备的货物发不出去,他们当然也要着急。
可那些商帮之争,他是一点不知,且不说李江东这帮人,与他的关系尚未好到听他的指挥,只凭对方这一面之词,要徐开地全信对方的言语,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吴登云见徐开地一时没有说话,倒也没有步步紧逼,反而退后了一步,“这些事情,徐公子倒也不急于给我回复,其实在下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在下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实岁十八,一心想嫁个书生,可偏偏南监那帮学子,也没瞧个对眼,爹娘也一直急于招个良婿上门,不知徐公子......”
原本,一脸沉思的徐开地突然猛烈咳嗽,急道:“实在抱歉,在下这些天感染了些风寒,我们还是说回合作的那件事吧,吴公子给我十个工作日的时间,我与手下的兄弟们商量一下,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六子,帮我送一送吴公子。”徐公子捂着嘴巴,一路一咳嗽这跑回。
吴登云站起身,一脸茫然,疑惑问道:“你家公子这是......”
赵六跟着徐开地的时间不长,但从小寄人篱下之人,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甚懂察言观色,徐开地与这贵公子说了这么久的话,都相安无事,一说到上门良婿,他的这位徐大哥反应就这么大,加上这也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失礼了,我家先生天生有肺痨病,公子还是请回吧!”
有肺痨病的都是弱不禁风模样的,哪里有徐开地这种气色,吴登云当是不信,还想要继续追问。好在站在他身侧的仆人,听到徐开地又肺痨病,送了一口气,当即抢道:“大公子,快走吧,下午我们还有要事呢,不可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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