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夏竦的脑子并没闲着,他必须充分吸取前任统帅范雍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否则他是再也无法翻身的。究竟怎样才能避免呢?迅速提高禁军战斗力?那似乎是不可能的。谋划战略战术以弱胜强?恐怕也不现实。但夏竦就是夏竦,立即总结出了范雍狼狈落败的主因——就因为他把自己也顶到了宋夏战争的最前沿。夏竦分析到了这些就立即着手责任分工,他命令韩琦主持泾原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这些军事重镇都是宋夏战场的最前沿,他把自己安排到后方去了。夏竦把这套部署称为“平衡策应”。夏竦的小伎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下属和外人不便说,他自己也满不在乎。
韩琦没有直接去驻地,他先去了“三川口之战”阵亡烈士的安葬地,那里刚刚埋葬了一万多大宋英烈。陪同他去的还有他和范仲淹共同的好朋友——尹洙。韩琦个子很高,气宇轩昂,总是在人群中独立。韩琦更是尊崇儒家礼数的君子,行事、仪表任何细节不敢懈怠。他身着与普通百姓一样的白色麻衣,套在朱红的朝服外,非常干净。出门前他一再检查,确保红色的朝服确实显露不出来。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坟茔,只有尺寸不齐的木板,潦草的写着故者的名字。
因为刚下葬不久,阴沉的天气并没有阻止故者的亲人来祭奠。来上坟的村民络绎不绝,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拿去供奉。对于韩琦这个陌生面孔没有一个人去正眼看他,因为人们痛恨这场战争,痛恨一切和这场战争相关的人和事,人们隐约能够感受到这张新面孔和这场战争有干系。但这些来上坟的丧者家属都会不自觉的回头向他一瞥,人们不知道他的到来将意味着什么——结束战争或许只是一个愿望而已。阴沉的天气似乎读懂了人心,逐渐开始下起了小雨。
韩琦眼中有泪,心中有恨。他恨自己不能平天下,恨西夏李元昊的凶残,恨前任军事主官范雍的愚蠢……韩琦读过兵书,也看过三衙的军事训练,但他却没带过兵打过仗。平日里只是在朝廷听战报,歼敌多少,伤亡多少,这次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感受战争带给人的生离死别。雨逐渐开始下大,韩琦拒绝了旁人撑近的雨伞。
当韩琦回到驻地,操场上的士兵都因雨太大回到营房中去了。韩琦大声的喊道:“人呢?人呢!”生怕声音被雨声所覆盖。这时有人报告:“韩将军,雨太大,继续操练怕将士们要染上风寒。”韩琦怒道:“染上风寒?夏贼入侵还要选择风和日丽吗?今在安乐窝,明成刀下鬼。”很快,操场上又开始了刺杀、格斗训练。
和韩琦一样没带过兵打过仗的还有和他一起来到陕西战场的范仲淹。从太宗朝就开始文官带兵打仗,枢密院的高官也通常由文官担任,战场上武将要听文官指挥,这是大宋朝的惯例。范仲淹直接去了驻地。第一站自然是巡视军营,但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幕让范仲淹石化了。这哪里是朝廷精锐的禁军?这里简直是难民营,有孙子搀扶着颤巍巍的老爷爷,也有游手好闲没规矩的混混儿在四处游荡。
范仲淹走近一位老者,老者年过花甲,不要说拉弓上马,就连走路不摔倒恐怕都难。“您这么大岁数怎么也在禁军?”范仲淹疑惑的问道。
“前年四川旱灾,常平仓的粮食都发光了,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政府的赈灾粮只够发给年轻人,因为他们还要从事劳役。我和我孙子就这样编入了禁军,靠军饷勉强维生。”他说着,将身边也就十岁左右的男孩儿拉到自己身前。每当遇到自然灾害,大批无法脱困的灾民会被政府招募到禁军,避免他们走投无路,聚集起来打家劫舍或对抗朝廷。一旦被编入禁军,就可以依靠军饷终老,社会上的不安定分子也就随之减少了。
范仲淹轻拍了一下老者的手背,走了,没有回头。他无法回头。这就是陕西边境的禁军,这就是枢密院调拨给他的朝廷精锐,这就是三衙为他训练的禁军。这都是他这个主帅无法选择的,他是被圣上选择的主帅,但他却没有选择士兵的权利。大宋朝廷一想起唐王朝的藩镇割据,至今都心有余悸,兵将一家对抗唐王朝仿佛已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大宋朝不得不吸取前朝经验,弄出这样一个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荒唐兵制。
一直陪着范仲淹巡视的是指挥使狄青。今天的狄青依旧是一身戎装,脸上黥着的字尤为显眼,这是大宋军人几乎都有的。黥字原本是怕他们逃跑做的标记,也有一些军人脸上黥字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罪犯,所以脸上黥的有字,后又被充军。大量罪犯充军也是大宋禁军独有的现象。狄青这个小伙子紧跟着范仲淹,他似乎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位一脸正气的范公是能带他在战场上打出气节的英雄。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清点一下士兵。狄青把花名册拿给了范仲淹。范仲淹对着眼前的数据显得不知所措。花名册上明明都是满编——一千五百人,但实际一千三百人都不到!更让范仲淹无可奈何的是狄青这个指挥使已经是情况最好的了,其他各部实际都不足一千人。狄青告诉他,因为这是在陕西战斗前线,军费还保障得相对充足,这些部队已经是大宋禁军吃空饷最少的了,驻守汴京周围的禁军大部分实际不到五百人。
范仲淹叹道:“禁军腐败何其严重!如实向朝廷呈报。”
“万万不可!范公!”狄青疾呼。范仲淹更加不解,难道狄青这样勇冠三军的虎将也要从中获利?
“您有所不知,那二百人的军饷并不留在军中。”狄青面做难色道,“这些钱需要用到枢密院,这样才能及时的保障军械、马匹、衣装、粮草的配额,要用到三司的度支才能够有足额的拨款,要用到中书才能保证流程的通畅,三衙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克扣……”
宋朝政府管理大致分为两府三司。两府分别为中书省和枢密院,中书省管理政务,最高长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宋初考虑宰相权力过大,设置参知政事,类似副宰相,同为宰职班子与宰相分权。枢密院管军事,最高长官枢密使通常由文官担任,有时也称枢相。三司包含盐铁、户部、度支三支机构,管理国家经济命脉,最高长官三司使有时也称计相。这些最高长官有时也因为授勋或兼职地位有所差别。
重重叠叠的机构设置看似精妙,实则都是一张张利益的大网。帝国的官僚们犹如一副躯体,利益链条便是他们的血脉。百姓的辛劳不断的向这些血脉输送着,大宋的军费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支。范仲淹看到的就是大宋军队的现状,年度军费开支占到全国财政总收入五分之四,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支军队。从孤儿寡母手中抢下的江山,世世代代背负着江山被抢的噩梦,赵宋王朝不敢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又怎么能决战西线,震慑东北方向的强敌?范仲淹不得不陷入沉思。
夏竦一路上慢慢吞吞,当他看到荒凉的西部,就有些后悔来了。虽然他在三角形布阵的最后方,但在这西北边陲也没有什么秦楼楚馆、美味佳肴。如果不是为了攒够军功回朝拜枢密使,他才不会来这儿。这个夏竦风流倜傥——至少风流有余。这次来西北,他还带上了四、五个妙龄女子,准备好了歌舞相伴。驻地的床第上,夏竦正抱着一个面如桃花、粉面含春的无骨女子。
“夏相公你好坏……把人家带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胡姬嗲嗲的配合着。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相公!是老公!……前些年我在枢密院听说过一幅画……是太宗皇帝和小周后……画师在现场画的。”夏竦也不知廉耻的和胡姬热撩着。
一番云收雨散,胡姬说道:“范仲淹和韩琦还在前线撕杀,您这样不好吧?”
夏竦突然阴着脸说:“我这样不好?天禧三年(1019),我在知襄州任上,汉江发大水,水经之处颗粒无收。百姓流亡,盗贼四起之时,我开仓廪赈灾也不过杯水车薪。不得已四处奔走于地主豪绅,劝他们放出粮食,由州府担保本金和利息,并带头把自己的房屋也作为抵押。最终挽救了四十五万难民的生命。”
胡姬说:“襄州百姓不忘夏公恩情,将事迹刻于碑石之上,百姓永志不忘,您的政绩彪炳史册。”
夏竦似乎有些悲切的说:“不是!不是!都颠倒了!他们说碑是我找人刻的。至于富商大贾的钱粮是我将常平仓中的粮食暗中送给他们的,他们侵吞大部分之后,拿出了一少部分用来表演做戏。”
夏竦叹了口气又说:“实际上,常平仓中哪有什么粮啊!”
胡姬不解的问:“怎么会这样?”
夏竦说:“因为正值丁谓和林特当权,两人狼狈为奸。当年参政丁谓修玉清昭应宫穷奢极欲,三司使林特还要在上林苑中修建驰道连接玉清昭应宫和上林苑。虽然这些工程都不切实际,但朝廷上下迫于二人的权势,没人敢进言。只有我上书陈述利害,阻止了他们那些劳民伤财的所作所为。他们二人恼羞成怒,便在襄州的事上颠倒黑白。”这些都是胡姬闻所未闻的,她哪里会懂得朝廷的风高浪险?
夏竦不屑的说道:“说我贪图享乐、贪图私利、贪图富贵?这些都不重要。要想成为能臣,就得好好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奸臣,因为上下左右满朝都是奸臣,不成为一个比他们更奸的奸臣,怎么在他们的夹缝中做事?”夏竦喋喋不休的叙说着他的歪理。
现在的夏竦已经变了,从一位做事勤勉,政绩突出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今天这样的酒色之徒。一切都在变,还会不断的变下去,只是他自己还不自知。
一场大战即将到来。你不找他,他也会找你。李元昊可是在马背上。西夏没有茶叶、没有绸缎、没有瓷器、没有美女……总之,大宋有的他现在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