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接手的就是这样一支军队,他没有权力选择,而他所肩负的责任与使命也是不可推卸的。他也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重症下不得猛药,西北的局面再困难,也要一点点的分析情况,抽丝剥茧的想办法解决。范仲淹不得不每天和大家商量解决措施、制敌之策,毕竟此时的李元昊气势正盛,随时会挥鞭东进。范仲淹每天要和大家商量小到邻里纠纷的处理,大到军事部署,这些都是他身上的千斤重担。昨天夜里,范仲淹又和几位将军关于兵力部署讨论了不知多长时间,不知不觉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大家这才感觉到了浓浓的倦意,回去休息了。似乎没过多久,门外的嘈杂声便将范仲淹从睡梦中唤醒,他快速穿好衣服,出门看看原委。
只见张三一只手牵着羊,一只手挥舞着朝向人群说道:“乡亲们都来评评理,这羊肚皮下垂、腿短毛卷,谁还不知道这就是我张家羊的模样?”又指向对面的李四说道:“不知哪天这只羊崽子掉了队,被他捡了,他是不是该还给我?”
李四更不退让反问道:“谁家羊不长这样?这羊的爹妈、兄弟现在都在我家羊圈里,嫁到他家去的不成?”他看到范仲淹出来了,提高了腔调接着说道:“张三,我告诉你,你再这样欺霸乡里,青天大老爷就要给我们做主了!”
这时人群都看向了范仲淹,想看看这个范副使怎么来判这个家务案。范仲淹盯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这如炬的目光把这两个人看得发毛,恨不得都不要这只羊了。但现在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等待着一会儿将发生的事。
“你们两个谁会射箭?”范仲淹面无表情,冷冷的问道。
“我会!”张三急忙说。虽然他也不知道范仲淹为什么这么问,难不成是要我一箭把这羊射死?但他还是没有迟疑的回答了,因为他真的很擅长射箭。
“我也会。”李四不甘示弱。此时他心中的疑惑一点也不比张三少,但他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张三,何况他确实也很会射箭。
“好!来呀,把箭靶挂上,都退到三十步以外。谁能射中箭靶,就说明谁心中没鬼,没有撒谎,羊就是他的。”范仲淹说道。
这时有人到范仲淹耳边耳语道:“这两人都是乡里的射箭高手,恐难分高下。”范仲淹微微的点点头。
二人对这个方案似乎都很赞同,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李四第一个射出,飞矢深深的扎入靶心。范仲淹对着李四说:“羊是你的!”李四兴高采烈,说着李四就要把羊牵走,还给张三送去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张三这下着急了:“我还没射呢!”他也顾不上争辩,话音刚落,一箭射出,也精准的插在靶心上,不等范仲淹说话,伸手就要去抢夺李四手中的羊。
范仲淹忙拦住张三,说道:“你家今年的衙前役免了。”张三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是喜从天降,欢喜的手舞足蹈。李四也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范仲淹对着人群说:“乡亲们都看到了,以后民事纷争,刑事量刑都要参照比武、射箭的结果。”从这以后,整个鄜延路都在全民皆兵的操练。武艺高强可免徭役、可减刑、可以有各种优先,俨然成了第一生产力。把过去“让我练”,变成了“我要练”。
除了练兵,范仲淹还急需补充兵员。一场大败之后谁还愿意把自己的丈夫、儿子送来参军?现如今,朝廷的年度财政已经无力负担禁军扩编,范仲淹深知现在就是向朝廷开口也无济于事。他思来想去,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加强厢军和蕃军的建设。禁军是朝廷的部队,厢军是地方部队,而蕃军是由当地边民组成的武装。加强厢军与蕃军有利于打持久战,因为厢军和蕃军可以在农耕时节回家务农,完成耕作后立刻集结。一面保卫家乡,一面建设家乡,范仲淹真是打算要把这里变成陕西的好江南了。为了让大家更踊跃的参军,他不再要求入伍后在脸上刺字了,那样确实不太美观,也有一定的侮辱性,改刺胳膊等不太显眼的地方。已经刺了的,可以用药水将之洗掉。这一系列练兵、征兵的措施让鄜延路整体军事力量显著增强。
但有一个人始终不愿用药水洗去脸上的刺青,他只愿紧紧的跟随着范仲淹。他喜欢倾听范仲淹训导,他喜欢聆听范仲淹给他讲解《左传》。他一辈子谨记范仲淹曾教导他,一个出色的将领光有匹夫之勇是不够的。此人便是若干年后成为大宋军事史上一个传奇的狄青。他们的相识,让狄青感受到范仲淹不是一个不切实际,只会发布命令的官僚,而是一位真正懂得战争规律的将领,是一位值得用生命去追随的将军。狄青更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和这脸上的刺青一同熬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将军,成为大将军,要让这脸上的刺青成为他狄青的军功章。
大家都以为范仲淹这是要卧薪尝胆,有朝一日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歼灭西夏,为大宋军民报仇。恰恰相反,范仲淹采取的是积极防御的战略。范仲淹深刻分析了党项族的特点:党项族是一个汉化程度较深的游牧民族,手工业极其落后,文化也相对落后。但青白盐和马匹等少数物品,品质优良是大宋所不能及,他们只能通过这些物品的交换来获取其他生活物资。如果对西夏进行全面的经济封锁,坚持稳固而积极的防御政策,逼迫李元昊投降无疑是有效的。防御战还可以以逸待劳,减少战争消耗,而这种消耗对于资源极度匮乏的西夏却是致命的。
韩琦则不然,这位年青人一路成长的顺风顺水,骨子里就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韩琦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宋夏的边境线如此之长,按照范仲淹的策略需要太多兵力长期驻守。长期的消耗战大宋的国力恐难以为继。他主张用五路大军,合围夏军主力,一举歼灭之。也许范仲淹没错,韩琦也没错,只是视角不同,侧重点不同。
韩琦便派尹洙去做范仲淹的工作,要求他支持这个决战主张。范仲淹看到昔日好友尹洙的到来,只是生活上好招待,谈新文学创作时滔滔不绝,但在战略讨论时据理不让。尹洙经过半个月的劝说无效后,愤然拂袖而去,摔下一句话:“不要忘了是谁举荐您来陕西建功立业的!”但范仲淹默然,但仍不为所动,因为在他眼中个人的小义和国家的大义是不能对等的。
见尹洙无法做通范仲淹的工作,韩琦无奈,只好去找他们的主官陕西经略招讨使夏竦。韩琦也算是突然造访,一到夏竦的大营,夏竦立马使眼色让眼前多姿的舞女们退下,自己也端坐下来。韩琦将自己的战略和范仲淹的态度向夏竦进行了汇报。
夏竦立刻开始挠他的头发,“韩将军,您别着急,坐下喝口水。”而此刻的夏竦内心盘算着,“守,守多久,我要不要也在这里守?我也在这儿不行,太苦了受不了。我不守,回去,回去是否交得了差?攻,攻败了怎么办?回去就成了罪臣。”这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当然这响声是不会从这老狐狸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兹事体大,不可不慎!”一句废话,韩琦当然知道。“此事恐需圣裁!”这老狐狸,直接把问题交给上面去了。
“夏公何日面圣?”韩琦追问。
“此事必须足下亲往!”夏竦继续甩锅,“韩公有所不知,宫中吕相、晏相素与夏某有隙,定度吾为之争功,阻其议。”
纯粹是胡诌!韩琦也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不想担责。晏殊哪里会以私人恩怨去影响国家大事?晏殊的多项强军建议都被仁宗皇帝所采纳,是国之重臣。无奈之下韩琦只得以招讨副使的身份赴汴京呈报。
韩琦到了宫中就更热闹了,仁宗皇帝召开了御前会议,大家各抒己见。朝廷上有气节的有之、纵横捭阖的有之、夸夸其谈的有之,就缺能办事的。有说攻的,有说守的,有说攻守兼备的。可谓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今天的会议说攻的声音大,陛下就说攻好;明天说守的声音大,陛下就说守也好。几经彷徨,陛下终于做了决定:把韩琦呈报的五路大军合围夏军的建议削减成两路大军——韩琦的泾原路和范仲淹的鄜延路。言外之意,朝廷不补充一兵一卒,只有西北军参战。似乎这场战争只是西北军的战争和整个朝廷没关系。圣上裁定:两路大军今冬找寻西夏主力,与之决战。这是朝廷惯用的伎俩:基层呈报问题,迟迟给不了意见;要基层解决问题,但又无法配置资源。不知百姓和基层身上背负的这个朝廷究竟有什么用?这种大打折扣的批复让韩琦的心凉了一半,之所以还剩下一半没凉是因为按照朝廷的批复,范仲淹的军队也必须参加此次军事行动。
范仲淹收到汴京的命令后,感到事态不好,也赶忙给仁宗皇帝呈表:“以宋军之实力不适合决战,宋军没有足够数量能征善战的武将,多年来军队建设跟不上,将士的军事素养欠缺。再则,西北地区经济落后,物资补给条件不好。如果陛下一定要决战,那最好不要冬天打,我们等到来年的夏季打,冬季汉人忍受不了寒冷,西夏占优,西夏忍受不了夏季酷热,大宋占优。当然,能不打最好还是以防御为主。”
仁宗皇帝看了范仲淹的呈表,觉得很有道理,同意了范仲淹的意见。朝廷新的作战指令是:“范仲淹防守,韩琦进攻。二位将军按照积极防御与积极进攻两种军事方案进行。必要时相互策应。”韩琦五路大军攻夏的建议,经皇帝第一次“圣裁”之后就减成了两路大军,现在经皇帝第二次“圣裁”又减成了一路。韩琦的军事方针彻彻底底的回到了原点,这期间所有的工作都白费了,心中的苦涩难以言表。
历史就爱开这悲伤的玩笑。要说守,采用范仲淹的战略,以经济制裁为主,打稳固的防御战,或许西夏拖不了太久就垮了;要说攻,采用韩琦的战略,集中优势兵力,寻找夏军主力决战,也会让西夏元气殆尽。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能预料到这荒唐的“圣裁”会把西军带向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