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原以为萧三宝奴方才一直高昂头颅,三缄其口,除了傲慢之外,很有可能听不懂中原官话。
岂料这家伙虽然是个契丹人,但汉语讲得比燕人王勍还要流利,当廷跪地臣服之后,很快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据他所说,方才王勍口头提出来的三个具体条件,并非出自东路军统帅斡离不的本意,完全是承奉四太子兀术的风旨一一事实上他们之所以故意漫天要价,不过是想藉此机会试探一下南朝皇帝的底线。
对于萧三宝奴和王勍来说,二太子的话要听,四太子的意思也得照办,都是大金皇子郎君,谁也得罪不起,所以才搞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糗事来。
萧三宝奴一直以为南朝柔懦可欺,没想到延兴皇帝霸气十足,先是在大殿内外布署众多凶悍武士,以此威慑两位外蕃使节。
紧接着杀鸡儆猴,当廷把馆伴正副使打得皮开肉绽。
其实这些都还只是开胃菜。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亲自动手掌掴外蕃使节,可谓是愤怒至极。由此可知,“毁书斩使、倾国一战”这种狠话,绝非说说而已!
萧三宝奴此行是奉使讲和,并非特意跑过来找死,既然已经探明南朝皇帝的底线,就没有必要再抱着葫芦不开瓢了一一眼下只有跪地臣服,示以坦诚,方有可能完成真正的使命。
“阁下此番前来,究竟是代表你家四太子,还是二太子?”
赵桓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知不觉中就动了杀机,幸亏萧三宝奴及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然当着大殿里这么多人的面,还真下不了台,这会儿听对方认真解释了一番,怒气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萧三宝奴毕恭毕敬回答道:“我家四太子只是行军万户,二太子才是全军统帅,外臣自然是承奉二太子之命前来讲和。”
“既是如此,你家二太子有何话说?”
“我家二太子的意思是,犒军钱物多寡,疆界地域分割,倘有争议或可暂缓时日,待得南朝遣使后从长计议,但宰臣和亲王各一名须得即时遣发,勿要延迟才好。”
“哦?”
赵桓奇怪道:“索取人质之事,为何如此迫切?”
“这……”
萧三宝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家二太子深知南朝素爱失信于人,惟恐赵皇出尔反尔,假借和议之名,暗行备战之实……”
原来金人是担心吃不到羊肉再弄一身臊,合计着先把宰臣和亲王攥在手心里当护身符,这样的话,对方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朕若是不答应呢?”
“这……”
萧三宝奴再次张口结舌,他大概没料到延兴皇帝会有此问,是以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鼓足勇气大声说道:“果真如此的话,恐怕我家数万人马即日便会兵临城下,还请赵皇三思而后行!”
“哦,是真的吗?”
赵桓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不像是在恫疑虚喝,很可能来之前斡离不已经给他交过实底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质带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
“事关我宗亲及大臣生死,朕不宜乾纲独断,必得集议而后定。尔等且回驿馆静候旨意吧!”
片刻之后,赵桓不光把萧三宝奴和王勍打发走了,就连大殿内外的金瓜武士、镇殿将军以及众多御前班直卫士,全都撤个干干净净。
此时此刻,整座延和殿里只剩下包括内侍梁师成在内的十一个人。
“虏寇一要天价犒军钱,二要划大河为界,三要宰臣和亲王为质,如此离谱的条件,卿等方才都听到了,还要坚持与之讲和吗?”
左班侍立着五位宰执大臣,右班侍立着四位亲王。赵桓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视了一番,就想看看这些朝廷重臣此刻是什么态度。
在此之前,以太宰李邦彦为首的文武百官,或单独面对,或集体上奏,采用各种方式轮番规谏皇帝,要以盍城百万生灵和宗庙社稷为重,不计代价与金人达成和议。
现在虏使主动跑来求和,一下子提出来三个逆天条件,这回他们这些爱国贼该心满意足了吧?
赵桓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十四皇叔赵偲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当场表示誓死与东京共存亡,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其有任何反应,估计还在琢磨虏使指名道姓让他当人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其实金人真正想要的亲王不是越王赵偲,而是郓王赵楷。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归功于此前奉使出疆的给事中李邺。
他曾和斡离不关起门来详聊过南朝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说道君皇帝最宠信的皇子不是储君赵桓,而是郓王赵楷。
既然是用来迫使南朝就范,人质的身份当然是越贵重越好了。
萧三宝奴和王勍入城之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郓王赵楷早就跟着太上皇跑路了。
馆伴使王孝迪素来与越王赵偲不和,听说金人意欲索取一名亲王作为人质,果断将那位德高望重的死对头推荐给了两位金使,没想到被延兴皇帝一眼识破了伎俩,差点把老命丢到延和殿外。
“诸位既便不说,朕也略知一二,无外乎为宗庙社稷和百万生灵计,三衙禁军既不足恃,城下便不可战,是也不是?”
赵桓连问了几遍没有人敢出班奏答,只好继续自说自话:“既然只有讲和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必得答应人家的先决条件。丑话说在前头,越王乃是朕的亲叔叔,断无遣入敌营为质的道理!”
其实他早就已经内定好了最佳人选,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等着这个人自己跳出来。
果不其然,赵桓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说道:“启奏圣上,臣下愿赴虏营,代十四皇叔为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正值弱冠之年,肤白腿长,衣冠楚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浪荡气息一一原来是康王赵构。
赵桓冷眼打量着这个被网友戏称为完颜构的家伙,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胸中还是泛起了些许微澜。
要知道,赵构年轻时候除了寻花问柳、夜夜笙歌之外,还是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说像现在这样,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就难能可贵,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只是后来把江山扛在肩上,人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另外一副模样。
倘若在他人生高光时刻毅然决然引刀成一快,说不定屈杀精忠大英雄、自毁万里长城这种又蠢又坏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赵桓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成全这个令后人不耻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让他有机会在史书里做一个大写的人一一当然了,前提得是赵构真正心甘情愿去死。
“九弟,虏营无异于龙潭虎穴,此去很可能九死一生,你可要想清楚了。”
赵构昂首挺胸,慨然回奏道:“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国家濒危,大厦将倾,臣下身为皇家子孙,倘能以五尺之躯捍御祖宗江山社稷,实乃平生一大幸事,伏望圣慈睿断,恩准臣下身赴敌营为质!”
赵桓听完他发自肺腑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击节赞道:“康邸英概过人,朕心甚慰,明日必当把酒壮行,以全吾弟死节之志!”
君臣二人此番对话掷地有声,听得在场众人颇为动容。
尤其是越王、肃王以及燕王,他们三人看向康王的眼神无比复杂。
估计谁也没有想到平常吊儿郎当的臭老九,关键时刻不仅不掉链子,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似常山赵子龙,浑身都是胆,也不知道这小子性格究竟仿谁。
亲王人选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该宰臣粉墨登场了。
赵桓转头望向太宰李邦彦和少宰张邦昌。自从王勍提出以宰臣为质,这两个怂人就没敢抬头,不知道他们站立的地方是不是洇了一滩渍水。
李张二人分别代表着留在东京的新旧权门势力,自从白时中下台、梁方平被诛,老派权门势力一落千丈,朝堂上只有张邦昌和赵野两个大佬还在勉力支撑着。
其实赵桓早就已经内定好了宰臣人选,不过他想把这个大大的人情顺便送给一个人一一知枢密院事吴敏。
“吴卿,依你之见,哪位宰臣入质虏营为妥?”
“这……”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吴敏这会儿饥肠辘辘,他正暗自琢磨下朝之后去哪个食铺酒肆吃口热乎饭,冷不丁被皇帝点名问话,慌乱之中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道:“李太宰身为当朝首辅大臣,不宜轻动,微臣推举张少宰入质虏营。”
“微臣附议。”
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别看年纪老迈,反应能力并不比少壮派逊色多少,此刻忽然闻风而动,及时出言力挺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一看似支持吴敏,其实是奉迎皇帝。
君臣三人一唱二和,作为当事人的张邦昌看在眼中气在心里,当即浑身乱颠,摇摇欲坠,幸亏同道中人赵野在旁边扶持着才没倒下。
这一幕赵桓全都看在眼里,然而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众卿一致推举张少宰入质虏营,朕就依卿等所奏吧。”
听到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太宰李邦彦这才勇敢地抬起头来,只听他高声领衔回奏道:“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吴敏,眼神里充满无限感激之情。
直到这个时候,吴敏方才顿悟延兴皇帝的良苦用心一一原来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这个枢相跟太宰李邦彦的关系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