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延和殿举行的御前会议,从戌时初开始一直到夜漏二鼓才结束,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宰执和亲王的腿都站麻了,坐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延兴皇帝却越聊越精神,散朝之后,又特约太宰李邦彦和知院吴敏二人留身奏事。
昨晚守御使司在大晟府置办庆功宴,寸功未立的吴敏却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日一整天他只吃了半碗用以解酒的沆瀣浆,这会儿早就饥得前胸贴后背,听说接下来还要到福宁殿和皇帝夜对,心慌得差点一头撞到大殿金柱上……
“请官家示下,今夜面对先召东府,还是先召西府?”
梁师成见官家自打走进东暖阁里,就一直抱臂伫立于倒计时牌前发呆,似乎忘记了邀约大臣面对之事,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一下。
太宰李邦彦代表东府,知院吴敏代表西府,东府和西府分别代表势若水火的文武两途,赵桓头也不回地说道:“当前形势,守御重于和议,先见枢臣吧!”
“诺。”
梁师成随口答应一声,转身出去把吴敏召引进来。
东暖阁里正炽燃着御炉炭,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吴敏身子不冷,胃里难受,头晕得都快撑不住了。
赵桓看在眼里,微笑着示意小黄门,给这位上皇内禅时援立新君的有功之臣看座。
“吴卿可是身体有恙?”
“承蒙陛下挂怀,微臣无碍,只是昨晚置酒与李尚书庆功时,多贪了几杯而已。”
“哦,原来如此。”
赵桓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李伯纪此人如何?”
延兴皇帝明明知道二人之间的好友关系,为何还有此一问?
吴敏愣怔了一下才强打精神回奏道:“微臣窃以为,李尚书正是所谓社稷之臣。前日西水门之战,李尚书奋勇不顾,甘冒矢石,亲领众军击溃汹汹来犯之敌。上自公卿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嘉叹其居功至伟。”
这还用你说?朕早就知道李纲一战成名,今非昔比了。
赵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李尚书在城下浴血奋战之时,朝中有多少武官抱臂隔岸观火?又有多少文臣把酒兴灾乐祸?吴卿身为枢相兼守御正使,这些事情不会不知道吧?”
在此之前,李纲为了筹措京城守备事宜,一个人急得火烧火燎,上窜下跳,朝廷各级衙门不光不买帐,反倒拿他当猴耍。
最让赵桓无语的是,吴敏明明知道李纲性急心热,并且在朝廷官场缺乏根基和声望,他却躲在自家帷幄后面不出头,任其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后还差点一事无成。
吴敏这么做,的确可以既不得罪以李邦彦为首的主和派大佬,也不得罪主战派好友李纲一一毕竟是他李伯纪刚愎自用、大包大揽,怪不得别人,可是却差点把军国大事给耽误了,这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分别?
吴敏这会儿显然已经从皇帝的话里话外,听出来略含问责之意,他一紧张肚子里便咕咕噜噜乱叫起来,声音还出奇的大,就像当众出虚恭一样让人倍感难堪。
赵桓忍不住认真看了他一眼。
呃,难怪吴大功臣看上去一副苍白无力的样子,原来是肚子饿了。
咳,你早说嘛。
“守道,着人去御厨取碗鲜羔羊肉羹来!”
“诺。”
梁师成狐疑地望了一眼耷拉着脑袋一脸尴尬的吴敏一一官家向来没有吃霄夜的习惯,看来吴元中这下有口福了。
吴敏满怀感激和企盼之情,兀自闭上眼睛,憧憬着热羹下肚的那一瞬美妙时刻。
时间不大,一碗热气腾腾的鲜羔羊肉羮端进了东暖阁里。
梁师成正要示意小黄门直接送到吴敏面前供其享用,孰料官家却抬手一扬,半道上截了糊。
不光是当事人吴敏,就连梁师成和小黄门的脸上都写满了尴尬二字:官家这是要搞哪样?
赵桓手捏玉制汤匙,一边砸巴着嘴巴喝得津津有味,一边笑着和吴敏聊战事:“据朕所知,自古应对城下之敌,不外乎战、守、和三策,吴卿以为而今东京情势,当择何策为上?”
吴敏美好的预期骤然落空,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他甚至都顾不上吞咽喉咙里的哈喇子,只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便回奏道:
“依微臣愚见,战、守、和虽是三家事,彼此之间却相辅相成,正所谓战不足,必当固守之;守不固,则和不足恃也。而今战不足,守有余,和仅为权宜之计……”
“说得好啊!”
赵桓忽然放下手里的冰裂纹羊羮小汤碗,抬头看着对方认真说道:“诚如卿所言,守若固,则进可战、退可和,进退有据。当初团结全城兵马,朕择其名为东京守御使司,而非亲征行营司,其意即在于此!”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早就饿得脑子不转圈的吴敏仍然一脸迷糊,赵桓只好再用大白话给他直译一下:
“其实无论是以李纲为首的主战派,还是以李邦彦为首的主和派,他们的妻儿家小全都在城中,谁都知道守御东京才是重中之重的军国大事,在这一点上两派很容易就能达成共识。”
“吴卿身为枢相,又兼着守御正使的差事,只需打着守御东京的旗号,便可名正言顺地督促朝廷有司,及时给大军提供守御城池所需的衣甲器械、军资钱粮等物,何乐而不为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直到这个时候,吴敏才算弄明白延兴皇帝的真正用意:原来是在委婉地劝勉他,既不要隔岸观火,也不要首鼠两端,而是高举守御东京的大旗,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替李纲遮风挡雨。
这么做的理由既简单又充分:守住东京城池,就等于守住了每个人自己的小家,在这一点上大家应该同仇敌忾,休戚与共,与战或和的政治主张没有关系。
“微臣愚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矣。”
赵桓见他这根愚木终于开窍了,心中一乐,抬起下巴冲梁师成扬了扬:“守道啊,没看见朕的功臣都快饿晕了吗?快,快扶吴卿到御厨用膳吧!”
…………
方才知院吴敏享受的特殊待遇,轮到太宰李邦彦的时候忽然就自动取消了。
这会儿浪子宰相只能拢袖站在东暖阁的地板上,洗耳恭听延兴皇帝训话。
“馆伴正副使,一为姻亲,二是本家,都是你李太宰的人,今晚为何闹出这般事端?”
君臣二人甫一见面,赵桓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明显是想给李邦彦点脸色看看。
截止到今日张邦昌入质虏营为止,老派权门已经正式出局了,朝堂之上只剩下一个中书侍郎赵野,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也会主动投向李邦彦的怀抱,新派权门一党独大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赵桓当然知道这里面潜伏着巨大的风险,可眼下是非常时期,要想顺利实施缓兵之计,让金人彻底放松警惕,就得重用这些胳膊肘真心往外拐的爱国贼。
以和为表,以守为里,以战为核,这是赵桓深思熟虑的基本对敌策略一一之前他坚决不让主战派代表人物李纲趟和议这趟浑水,目的就是让他们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微臣用人不谨,伏请陛下责罚。”
李邦彦清楚延兴皇帝心里不爽,只得撩起袍衣下摆,佯装跪地谢罪。
赵桓不耐烦地摇手说道:“罢了!既已如此,谢罪于事何补?”
李邦彦赶紧见好就收,沉默了片刻,瞅见皇帝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方才小心翼翼地奏道:“萧三宝奴意欲我朝遣使入营,与他家二太子商榷割地赔款之事。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明日须与宰臣亲王一道前往金军大营。此乃奉使人选名录,恭请陛下酌情定夺。”
李邦彦说着,从三尺大袖里抖出一张四指宽的便笺纸条,上面赫然排列几行蝇头小楷,正是方才在外面等候皇帝召见时临时草就而成。
君王之职在于命相,宰相之职在于荐才,二者素来分工明确,李邦彦此举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桓接过便笺随意扫了一眼,但见上面几个人名都不熟悉,索性大手一挥道:“一事不烦二主,就由馆伴副使李邺兼充计议使吧!”
李邺今日被打三十梃杖,皮开肉绽,得好几天下不了床,听到这个好消息,估计会当场哭晕过去。
李邦彦本想替本家求个情,正待开口,忽听皇帝说道:“李太宰,今后但凡涉及和议,不需事无巨细请旨定夺,自今日起,朕一以委卿,可依实情便宜行事!”
这个授意看似权柄极重,却也是个极大的坑。
要知道,和议的最终结果无非是割多少地土,赔多少银两,说到底就是干丧权辱国的脏活,试想一下,谁愿意背负这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掉的千古骂名?
李邦彦能够位极人臣,自然没那么容易入坑。
他听皇帝如此一说,慌忙跪地推辞道:“和议乃我天朝国策,微臣才疏德薄,难以应对瞬时嬗变之局,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桓紧盯着这位貌比潘安的浪子宰相,看了片刻才冷冷道:“起来回话吧!有朕在,你怕什么?”
“圣上明光烛照,微臣正为一事夜不能寐。”
李邦彦起身之后,下意识地弹了一下袍衣下摆,看得出来这位银匠家子很注重自身的仪态。
“何事?”
“我朝国帑现已靡费殆尽,百官欠俸,军资左绌右支,如今金人又索要天价犒军钱,微臣实不知该如何支应。”
什么?
赵桓面色一寒:“国家夏秋两税,再加上茶酒盐铁等专卖,每年纳入国库的数目,保守估计至少上亿贯,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李邦彦苦着脸,声音沉郁道:“靡费国帑者,众所周知,不外乎三冗:冗官,冗兵,冗费。三冗已是积重难返,更何况近岁内平盗贼,外复燕云,耗资煞是惊人,国库早已入不敷出。眼下既要解燃眉之急,惟有……”
他说到此处,忽然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忌讳。
这都火上房了,还用得着遮羞布吗?赵桓眼睛一瞪:“恕卿无罪,但讲无妨。”
李邦彦犹豫了一下才大着胆子说道:“惟今之计,只有拆东墙补西墙了。”
赵桓不由奇怪道:“时至今日这般光景,哪里还有东墙可以拆补?”
“内藏库便是。”
李邦彦见延兴皇帝忽然装聋作哑,心中一咯噔,不过马上就咬紧了后槽牙,下定决心扯下老赵家最后一块遮羞布。
“何谓内藏库?”
“就是私属于陛下的皇家小金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