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安抚了李忠,许平没去县衙,先去了县学。
县衙现在就像一张大网,自家在明,对手在暗,许平当然不会傻乎乎的指望凭着一腔热血去说服他们放人。
“教谕。”许平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又低头酝酿了一会才开口:“学生今后可能不能来上课了。”
教谕相当于县学校长,清河县教谕姓吴,一向对许平这个新进学的学生印象很好。
许平进学时间虽短,却干脆利落地在选拔中考了一等靠前,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不得不说很有读书的天赋。
更难得是他得志不骄蛮。已是瞎眼可见的前途无量了——就算中不了举也大概率会被推荐去国子监深造,对县学的先生们依然毕恭毕敬,大家暗地里都很看好他。
“可是家中出了事?”吴教谕关切地问道。
许平悲怆哽咽:“吾弟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学生要去县衙鸣冤!若不能申冤昭雪,学生就一头撞死在堂上,以明心志!”
许平向来彬彬有礼不急不躁,突然发作起来倒把吴教谕吓了一大跳。
他顾不得师道威严紧紧拉住许平衣袖:“仲匀,万万不可冲动,有何冤枉不妨先与我说说。”
仲匀是许平的表字,进学时自己取的。
许平便把事情夹杂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吴教谕听罢气愤不已:“郑员外好歹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一榜举人,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许平眼神如刀,意有所指:“吾弟勤劳木讷,乡邻尽知。却不知郑坡是如何蛊惑了县令大人,才让他相信这逼奸害命的鬼话。”
听许平提起县令,吴教谕渐渐冷静下来,心中打起了鼓。
县学的先生虽然受百姓们尊敬,但说句实话,连他这个领头的教谕都只是个不入流的底层官员,在官场上实在无足轻重。
而俗语有云: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吴教谕虽同情许平,却也知道自己在七品正堂面前没什么分量。
怕什么来什么,许平下拜道:“学生有不情之请,望教谕成全。”
吴教谕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有些僵硬,嘴上却不能失了体面:“仲匀但说无妨,老夫若有帮得上忙的,定不吝施援手。”
许平郑重说道:“学生此一去吉凶难定,所以想请教谕开恩,允许同学们随我一起。学生父母早逝又没有妻儿,万一有了不测,也好有人给我收尸。”
许平已明白告诉他此事与县令有关,若是其他生员也牵涉进去惹了张县令不快,自己这个教谕少不得要吃挂落。
可吴教谕略一思索便咬牙道:“好,相信县令大人定会秉公断案,同学们去旁观料也无妨。”
其实县学对生员的控制力有限,毕竟只要能考上举人,其他的都是末节。水平高的学生和少数富家子弟,迟到早退甚至不来也是常事。只要逢年过节“心意”到位,先生们也不管,谁也不愿得罪人。
许平要找相熟的同学陪同,本也无需谁同意,直接一起旷了课便是。吴教谕觉得许平特意拜见自己纯粹是出于尊重,内心还挺感动。
况且不用亲自下场得罪县令,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吴教谕已年过半百,又只是举人出身,官运亨通四个字本也跟他从来没有半分关系。凭着数十年教书育人的名声,一县教谕也就到顶了,既上不去也下不来。这次拼着开罪县令帮许平这个忙,想来以许平进学时束脩的手笔,也不至于让他吃亏。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恒古之理。此时卖一个人情,万一许平今后的科举之路顺利呢?怎么看都是上等买卖。
吴教谕的决定没有出乎许平的意料,或者说本就在他的计划中。
进城路上他就想过了,对方蛇鼠一窝占尽优势,连裁判都是他们的人,自己单枪匹马杀过去怎么赢?
要破局,只能反其道行之。与其指望豺狼大发慈悲放过到嘴肥肉,不如举起大棒与它决个生死。
对方肯定打的是私了的主意,就以李义的性命为质,一步步将他家吃干抹净。
许平的想法很简单,操作不过就掀桌。直接把这案子变成公案,放到太阳底下供大家评断,倒看贼子如何上下其手。
以他们简单粗暴的手段来看,想来从没遇过像样的抵抗,所以不屑于费神谋划。
只要攻其不备,胜负犹未可知。
但这一仗要胜,观众必不可少,否则一顶乌纱便压过天大道理,连许平自己也要折进去。县学生员是一县精英,自是他第一选择。
三两个穷秀才不值一提,人一多就免不了投鼠忌器。毕竟大比在即,若有祖上积德的明年中了进士,摇身一变就是同殿称臣的同僚,张县令不会不考虑影响。
但如何让同窗们给自己站脚助威,靠许平之前积累的好人缘还不够,得加上吴教谕的威望和他手中的权力。
“仲匀,你随我来。”
送佛送到西,吴教谕一马当先走进学堂。生员们连忙停下手中事,先在大学长的指挥下行礼问安。
许平连忙避到远处,礼毕才回到吴教谕身后,免得占了同窗的便宜。
“尔等寒窗多载,所为者何?”吴教谕正坐发问。
“治国平天下。”
“为君分忧,为民请命。”
吴教谕点头,勉励几句后话锋一转:“不管是治国还是安民,都讲究知行合一。我大明两京国子监素有监生去各部实践的传统,尔等也要勤勉些。”
众生听的糊涂,可吴教谕“国子监”三字出口,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大学长疑惑说道:“教谕,县学好像没有……”
吴教谕瞪他一眼。
大学长打了个寒颤,赶紧低下头。
有机灵的琢磨出点苗头,试探问道:“敢问教谕,县衙是否要升堂问案?”
吴教谕不答,径直转身回屋。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又见许平面色凄凄,便纷纷围了上来。
“仲匀,出什么事了?”相熟的同学问道。
许平把事情如实相告,众人年龄身份各异,反应自是各不相同。
但不论义愤填膺,或是沉默不语,除了少数胆小的,都爽快答应同去。
一是听从教谕“教导”,二是念在同窗之谊,至于三嘛,清河县虽不小,人命案却也不多见,读书人也是人,有热闹可看怎么能错过?
这下浩浩荡荡几十号秀才招摇过市开赴县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县城。不少人不惜丢下手头工作,也要跟过去看稀奇。
一传十十传百,等许平他们抵达县衙,身后已是人山人海。
守门的衙役吓坏了,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许平越众而出,双手抱拳:“这位差官,我家小弟一早被抓进了衙门,我是来打官司的。”
衙役见许平斯文,便拿起了架子:“你说那个姓李的贼厮……”
许平双目炯炯,渗出的寒意冰冷的让他再说不下去。
“……嫌犯?”
许平点头。
“那他们呢?”衙役看着乌泱泱的人头,心里又开始犯怵。
“他们只是来旁听的。”许平嘴角上扬,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反透出摄人精光:“烦请通报,吾等请县令大人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