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沉吟片刻,断然说道:“这样吧,学生家大约有八十亩薄田,尽数献与县学充作学田。还有同学们凑得二百两贺仪,我再加上一倍,拢共四百两银,给先生和同学们买些吃喝。”
“这如何使得!”吴教谕大惊,连连摆手坚辞不受。
许平家的田产都是上好的水浇地,一亩怎么也要十两银子,八十亩就是八百两,何况再加上四百现银。
这几乎是许家的半数家产,已到了吴教谕不敢收的程度了。
许平能理解吴教谕的感受,就像你去跟暗恋的姑娘表白,然后人家直接拉着你去民政局领证一样,转身就跑都是正常的。
但这确实是他深思熟虑考虑过之后的决定。
“教谕,使得的。”许平敬他一杯酒,真诚说道。
“此处没有外人,学生便有话直说了。”
“当初若是没有教谕和同学们的鼎力相助,许家阖府上下,如今只怕已是灰飞烟灭,哪里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是已经谢过了……”吴教谕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救命之恩,怎么谢都不够。”
“不不不,哪里能说得上救命之恩,真真折煞老夫了。”吴教谕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明明是你自己据理力争,争来的公道。老夫不过帮了把手而已,当不起这么重的感激。”
许平笑了,又敬他一杯:“教谕糊涂,这是学生资助县学的同学们的,又不是送您个人,有何不可?”
“说得也是。”吴教谕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还是太重了,老夫不能收。”
许平无奈,只好说了自己的意图:“教谕,学生正在筹办一个书院,想先从开蒙的童子教起。”
吴教谕眼睛一亮,大喜道:“好事!如今社学衰微,孩童们无处读书,多少好苗子都浪费了。你有这心,老夫深感欣慰。”
许平也很高兴,渐渐眉飞色舞起来:“教谕,学生打算慢慢一步一步扩大规模,用十年时间,办一所远超齐国稷下学宫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书院。”
吴教谕重新打量了一遍许平,暗叹一声后生可畏!不管做不做得成,至少人家敢想!
“等到哪天教谕致了仕,可愿屈尊到学生的书院当个院长?”
图穷匕见,许平笑吟吟看着吴教谕,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吴教谕捻着胡须,拼命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想不到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无人问津,在这个半截入土的年纪居然被自己的学生赏识了。
远超稷下学宫的书院,老夫一个举人也配当院长吗?吴教谕暗暗自嘲,却又不禁开始憧憬起自己站在巨大的学宫门前的景象。
许平的双眼好像能透视人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发自肺腑地说道:“在学生心中,再没有比吴教谕更好的人选。孔至圣诗不如李白,词不及苏轼,也绝不会影响他成为万世师表。教谕虽放弃了科举,但于教书育人一节,不逊先贤。”
竟把老夫与圣贤相提并论!吴教谕激动地无以复加。
“好好好!等老夫安排好接替之人,便辞官到你处教书!”
许平吓了一跳,暗道自己是不是捧过头了,这效果也太好了。
连忙敬酒敬菜,让吴教谕稍稍冷静一会儿。
“学生自是万分欢迎,只是目前书院尚在起步阶段,以教谕之能,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吴教谕这才想起,好像是说准备先给童子开蒙,确实用不到自己。
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劲头稍稍落了些回去。
许平长舒口气,把话头引回了正题:“学生要献田,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教谕在时尚能照拂一二,若是等教谕致仕,后继之人能力稍逊,学子们的生计又该如何维持,总不能指望县令大人开恩吧。”
吴教谕有些松动,县学是他半生心血,确实有些担心今后凋敝了。
许平也退了一步:“这样吧,银子学生就不捐了,留着花在自家书院上。可田地学生照拂不过来,还是登记在册,物尽其用的好。”
吴教谕也没法再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算是接下了许平的这份好意。
“另外,学生这几日收了不少请帖。说实话本是不想去的,既然学校有困难,学生这就借着赴宴去游说游说各家老爷,想来多少总能让他们舍些银钱,资助一下县里的学子。”
吴教谕感动地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他来之前甚至还有些担心被拒之门外:“仲匀,老夫……老夫……”
许平爽朗笑道:“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教谕多年无私付出,学生也是受益人。如今有了些许能力,总要回馈一二。都是应当做的,教谕不必太过挂心。”
两人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吴教谕毕竟从事教育事业多年,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经验通通传授给了许平。
许平听得格外认真,也真学到了很多因材施教的方法,算是为以后做准备吧。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许平亲自喊车把吴教谕送回去,然后回府跟李忠说这件事。
李忠心疼的不行,但终究是老主人的产业,许平要怎么处置是他的自由,也就没多说什么。
许平则安慰他道:“忠叔,咱们要大气些,光是李义一条性命都是无价的。人家纵只有十分之一的功劳,那也约等于无价了,总要多报答些。再说了,等少爷我明年考上了进士,些许田地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后来传到了李义耳中,李义虎躯巨震,半晌无语。
李忠豁然开朗,连连点头。可又有些莫名的担心,忍不住问道:“少爷,去北京会不会有危险?”
许平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哪怕只是普通士子,踏入朝廷也是险象环生,何况是我这样的身份?但我必须要去,便不说夺回什么,有些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李忠也咬着牙说道:“不错,主子定是让人害了!”
思索片刻又道:“想来只要我不去,少爷长得又随夫人,应该也没人认得出来。”
许平暗暗叹了口气,二十六年了,都不知换过了多少批大臣。
那些陈年旧事,还有人能知道吗?